亘古之冰原,是宗德祯的刑台。
叶凌霄剥掉了他的隐藏。
玉京山剥掉了他的身份。
此刻在冰原上处决他的这些人,剥掉了他的外衣,瓦解了他的道质,叫他在冻土上艰难的蠕动,像一条丑陋的肉蛆。
他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这一生所有的经历,都在此刻卸下了,而被赤裸裸地公刑于众。
一路留下的血痕与污迹,是他在这张雪原白纸上挣扎的留笔。
剑光在他身上穿梭,拳头在他身上砸落。
他的道身被钉住,魂魄被锁死,被焚身抽筋碎骨,依然往前爬!
他不肯死。
他还有机会。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姬凤洲小打小闹那么多年,他也一直见招拆招地从容应对。这次忽然棋盘一掀,就是雷霆万钧,一战倾国!
凭借一真道蔓延道国上下的触须,竟然事先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等到雷霆轰鸣起来,整个帝国诸脉绞缠在一起行动,已是眼睛盯着眼睛,人贴着人,谁都难做什么小动作。
他是戴着镣铐来迎接这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殷孝恒的死,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危险。
在姬凤洲所铺开的那张猎网中,在事先一无所知、事发时也两眼一抹黑的前提下,他果断地做了三件事——
第一,踏进原天神庙,践踏原天神的尊严,给姬凤洲制造压力;第二,启动一真遗蜕,刺杀姬凤洲;第三,援救匡悯,同时藏真身于隐日晷洞天,利用平等国人隔断因果。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剩下的也只能交给命运来裁决。
作为隋国之主的时候,他在姬玉夙面前退让。隋国并入了景国。
作为玉京山大掌教的时候,他同其他两位掌教一起,在姬符仁面前退让,四分景国的十二元府,仅剩一座元始府还在玉京山手中。
如今熬到姬玉夙身死,姬符仁超脱,一个个都离开了权力中心,总不能再在姬凤洲面前退让?
他紧急行动的三件事,每一件都很紧要。但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启用无根之意,驾驭一真遗蜕,与姬凤洲的搏杀。
祸水又被称为无根世界。所谓【无根之意】,却与之不同,不是极致恶念、无尽罪孽。而是一真道所抹掉的重要人物所留下的【空】!
譬如闾丘朝露,譬如游玉珩、游钦绪,似这般人物,都是应势应运而长成,他们本该在这个世界,留下更辉煌的痕迹,但却被一真道提前抹掉了,那个在漫长时代里暂时未能填补的【空】,就可以修成【无根之意】。
这还是一真道主留下来的无上秘法。
【无根之意】的用途极多,可以用于隔绝因果、增强本源,乃至于灌注杀术。
凭借着【无根之意】,他在和姬凤洲的超脱战场,以及在隐日晷洞天世界的本尊战场,投入的都是代表宗德祯的完整的战斗意志。当然为了确保超脱战场的优势,本尊这边不免有所削弱。
但两边并没有建立直接的联系——
倘若此方能够直接感应彼方,守在天京城的那些人,也自然能顺藤摸瓜地找到这里来。
他一直都是利用无根之意,对那处超脱战场进行跨时空的支持。
但过于激烈的战斗,早已将这份支持切断。
所以他对彼方也失去了感知,他也一直在等待超脱战场的结果!
如果说藏身于隐日晷世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无论超脱战场胜负如何,他都能隐蔽在此,从容做出选择。
那么在叶凌霄掀翻他的身份之后,深藏于隐日晷世界这里的本尊,反倒陷入死局,急需要超脱战场那边的变数!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他驾驭一真遗蜕,强杀姬凤洲,如此以超脱之力横扫诸方,也足能回救他的本尊。
哪怕超脱战场失败了,姬凤洲打破了一真遗蜕,那也是为他打碎旧壳——他便有机会以一真道首的身份,一真道首的经营,冲击一真道主的位格,成就超脱之尊。
当然,无论是哪种结果,六合天子抑或大成至圣的尊位,都再无可能。
可在当前局势下……还奢望什么呢?
“他在等待。”
观衍在这个时候开口:“等某个地方的某种结果。”
宗德祯瞬间应激,本已衰竭的道躯又几乎腾起!
“呵!”姬玉珉牵住手中的筋络长索,像拉住一条狗一样,拉住了宗德祯。
他对在场的其他人说道:“这老狗,在等刺王杀驾的结果呢!一真遗蜕,刺王一击,可惜他注定不能如愿!”
宗德祯挣扎在冰面,却不顾道身的痛苦,而是扭头凶狠地看向观衍:“异端!我与你究竟有何大恨,值得你这样卖力气!”
【他心通】虽有知他心之能,观衍却也从不轻启。
想要凭借这门神通窥伺如宗德祯这般强者的心思,更是有非同小可的消耗,非竭尽全力不能捕捉一二。
宗德祯这句“卖力气”,的确是不冤枉的评价。
观衍轻轻一叹:“宗施主,你都称我为‘异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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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宗德祯之间的确不存在什么仇恨。
但姜小友恨宗德祯可是恨得要死。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
不让宗德祯死,难道让姜小友死?
姬玉珉笑了笑:“这种人总是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开始讲道理,要理由。倘若现在是他在杀人,他只会说——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姜梦熊直接走上前去,顺手接过了姬玉珉手中的筋络长索,拿起来绕着宗德祯的脖颈,一圈圈地绕紧,就这样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住——然后一拳!把宗德祯的脑袋砸进了冰原!让宗德祯那些愤恨的不甘的话语,也缄藏在冻土里。
宗德祯的脑袋,还在顽强地修复着。
宗德祯的道躯,还在冰原上抽搐着。
姜梦熊提起嵌套着指虎的拳头,又是一拳轰下!
他懒得讲废话,就像当初在冰狱里的五年,他一声不吭。
轰!轰!轰!
他匀速、坚决、不停歇地往下捶着,就在这样的捶击里,宗德祯的生命不断流逝,无比真切地坠向死亡深渊!
姬玉珉两手空空,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残忍了。
宗德祯怎么说也是一代枭雄,遗言也不让人家说完……真不打算让姜望过来捅两剑吗?人家也恨呐!
他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青衫玉冠的背影,缄立在那白衣仙尸的前方。
心中亦是默然一叹,下意识地掐动道决,稳定了一下七魄锁龙灯——从宗德祯身上扯出来的魄线,都被捶松了。万一有个散魄残魂之类的逃逸,那就不太美妙。
“玉珉!”
洪君琰突然的搭腔,令姬玉珉当场进入警觉状态。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谨慎。”洪君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耐人寻味。
“也不算很久没见。”姬玉珉默默地给自己上了好几层防御秘术,脸上带笑:“洪兄苏醒归来的时候,小弟都在关注着,一直很关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