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他已经扛着锄头站在自家的两亩薄田里。今年的春旱来得凶,田埂裂得能塞进手指头,刚播下的粟种埋在干土里约莫有半个月,连芽尖都没冒出来。他蹲下身抓了把土,指缝间漏下的尽是掺着沙砾的黄泥疙瘩,喉咙里像堵着团火 —— 这已经是第三个月没正常下雨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才敢歇口气。怀里揣着的麦饼硬得能硌掉牙,是婆娘前天用去年剩下的陈麦磨的面,掺了大半的糠麸。远处官道上尘烟滚滚,是县里派来催租的衙役,腰间的铁尺在日头下闪着冷光。李二柱赶紧低下头假装锄草,后背的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打湿了补丁摞补丁的粗麻布短褐。
去年秋收时好不容易多打了两石稻子,本想留着给娃添件冬衣,没成想被征去修驰道。婆娘抱着娃在门槛上哭了半宿,他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抽旱烟,烟杆是自己用竹子削的,烟叶是在山坳里采的野叶子,呛得人直咳嗽。
傍黑回家时,他顺路在河边摸了几条小鱼,不过手指头长短。灶房里飘出一股药味,婆娘坐在灶门前添柴,怀里的娃瘦得像只小猫,正啃着块红薯干。“今日里保长来说,下月要征人去修都江堰,” 婆娘的声音细若蚊蚋,“说是朝廷要兴水利,每家得出一个壮丁。”
李二柱没作声,把鱼扔进陶罐。罐底的黑垢积了不知多少年,是祖上传下来的家当。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着土坯墙上糊的桑皮纸,那是去年从养蚕的张大户家讨来的,边角都已经发黄发脆。
夜深时,他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婆娘和娃的呼吸声。炕席下的稻草扎得人脊背疼,可他不敢动 —— 一动就会惊醒她们。窗外传来几声狗吠,许是巡夜的更夫,又或许是山里饿极了的野兽。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那把锈柴刀,那是防备野兽用的,也是防备…… 他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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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第二遍时,他又爬了起来。灶房里的稀粥换成了野菜汤,绿油油的是昨天在田埂上挖的马齿苋,煮得黏糊糊的,能照见人影。
天刚蒙蒙亮,李二柱又扛着锄头站在自家的两亩薄田里了。晨露打湿了裤脚,冷得他打了个哆嗦,抬眼却见田埂上突兀地立着三个人,倒让他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
那三人都牵着高头大马,马鬃梳得油亮,嚼子上镶着的铜环在微光里晃眼。领头的男子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带勾着块鸽卵大的玉佩,站在裂着缝的田埂上,倒比自家屋头的晒谷场还要稳当。
他身后两个女子,一个穿绯红罗裙,鬓边斜插着金步摇,另一个着水绿襦裙,手里把玩着颗莹白珠子,光是那裙摆扫过草叶的样子,就比县太爷家的小姐还要金贵。
李二柱缩在田埂阴影里不敢作声。就见那男子把马缰绳往红裙女子手里一塞,靴底碾过干裂的泥块,咔嗒一声脆响。他俯身抓起一把土,指缝间漏下的沙砾混着枯草,顺风扬出去时,竟有几粒溅到了李二柱的粗布短褐上。
“怪哉。” 男子眉头蹙起,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宝瓶口前日测过水位,比往年同期还高两尺,都江堰的分水堤也未曾溃决,这成都平原的腹地,怎会旱成这般模样?”
男子目光扫过连片干裂的田地,忽然瞥见缩在田垄后的李二柱,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这田的主人?”
李二柱腿一软差点跪下,手里的锄头当啷砸在地上,结结巴巴道:“是…… 是小人的地……” 晨光恰好漫过公子的脸,李二柱这才看清 —— 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瞳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眉骨棱棱分明,嘴角虽抿着,眼角却带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