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城的夏夜,空气里裹着海河特有的潮湿水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只余下胡同深处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接一声,像是给这老城打着疲惫的拍子。李玄策的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条狭窄的旧巷,停在了一扇油漆斑驳的木门前。门楣上方,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昏黄的光晕下,蚊虫飞舞,投下细碎凌乱的影子。
秘书刚要上前叩门,李玄策轻轻摆了摆手。他独自下车,站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陈旧木头、泥土和淡淡煤烟味的空气。五年了。自赵小满牺牲,他每年都会抽时间来津城看看赵叔,有时是公务顺道,有时是专程。每次站在这门前,心口那块被时光磨得粗粝却未曾消减分毫的钝痛,便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门开了。门后站着赵小满的父亲,赵德福。老人比去年似乎又佝偻了一些,背脊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稀疏的白发紧贴着头皮,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背心,手里还拿着一个老旧的蒲扇。
“赵叔。”李玄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抚慰什么的柔软。
赵德福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被一层更深的暮气笼罩。“玄策?”他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像生了锈的门轴,“你…你怎么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他侧身让开,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
小院不大,收拾得异常干净。几盆半人高的月季开得正好,粉红的花朵在夜色里也显出几分倔强的生机。一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一张小方桌,就是院里的全部家当。墙角堆着几个空了的啤酒瓶,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坐,坐这儿。”赵德福指着藤椅,自己则拉过旁边一张小马扎,动作有些吃力。他拿起桌上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凉白开,“喝点水?天热。”
“好,谢谢叔。”李玄策顺从地坐下,接过缸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环顾着小院,目光落在堂屋门框旁挂着的一个相框上。那是赵小满参军入伍时拍的证件照,穿着崭新的军装,年轻的脸庞英气勃勃,眼神明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照片下沿,别着一枚小小的、褪色的三等功勋章。照片擦得一尘不染。
赵德福顺着李玄策的目光看过去,拿着蒲扇的手顿住了。他沉默地摇了几下扇子,扇出的风却吹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份沉甸甸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的蝉鸣和蒲扇单调的“噗嗒”声在响。
“叔,”李玄策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身体还好?”
“好,好着呢。”赵德福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却只牵动了皱纹,“能吃能睡,厂里发的劳保钱,够花。”他顿了顿,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照片,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就是夜里,有时候,这耳朵边儿,总觉得还能听见他小时候满院子跑,咯咯笑的声音…醒了,就没了。”他抬起粗糙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掉并不存在的灰尘,也擦掉眼底瞬间涌上的水光。
李玄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一个父亲灵魂深处被永久剜去一块后留下的、无法填补的空洞。他放下搪瓷缸,身体微微前倾,从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叔,”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今儿我来,给您带了个‘东西’。”
赵德福疑惑地看着他。
李玄策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他将手机屏幕转向赵德福,凑近了些,确保老人能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