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集合并非普通的集会,而是一场对新人的测试。氦动力穿梭机将卢德等100余人带到一座废弃工厂。与其说这是座废弃工厂,不如说是上个世纪中叶的工业遗迹。他们被卢德阵线工作人员引导至地下室里,安静地坐在简陋的木椅上,面前放着一张纸质问卷。题目众多,核心内容如下:
你是否愿意为推翻利维坦牺牲个人的生命?
你是否相信人类可以完全脱离利维坦的统治?
如果卢德阵线的命令与你的道德观冲突,你会如何选择?
卢德和王得邦快速填完问卷,交了上去。测试结果不会公开,但他们隐约感觉到,这场测试的目的不仅是筛选忠诚度,更是为了摸清每个人的立场。接受测试的人普遍显得轻松自在,丝毫没有因要反抗利维坦而流露紧张之态。面对“是否愿意为推翻利维坦牺牲生命”的问题,他们更是一笑置之,毕竟利维坦必须遵守“禁止AI直接或通过代理伤害人类”的原则,在他们看来,反抗路上根本不存在人身安全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卢德和王得邦参加了十次不同规模的集会。他们惊讶地发现,卢德阵线的组织远比表面看到的庞大。仅在他们参加的这个分部,就有超过两千名活跃成员。而根据乔治·梅勒在一次规模比较大的集会上的透露,整个归原岛的会员数量已发展到了十万之众,占总人口的比例已经相当可观。
每次集会的流程都很相似:先是由技术人员讲解利维坦的系统架构,然后是介绍有关反利维坦起义计划的新进展,再根据中央计算塔的全世界分布进行相关战术布置,增进成员间的相互了解,最后以学习当地精神领袖杰罗姆的语录结束。与其说是为了起义做准备,不如说这是卢德组织正式接纳新成员的方法,以确定参会人员是否铁了心地要起义。
其实新成员里,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一代对卢德阵线所说的利维坦形象半信半疑,他们很难接受卢德阵线口中“冰冷机械集合体”的描述。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从小受到的历史教育并不是这么说的。
自21世纪末起,历史学便跳出人类独舞的框架,将AI列为对等研究对象,历史教育也被粗暴切分为“人类史”与“AI史”,区域国别史如尘埃般消散,人类被捏合成统一整体,只强调共通的经济社会发展阶段。而作为《AI史》教材的光粒子聚合信号图像显示,利维坦是一条盘踞于某处中央计算塔核心信号柱的机械海蛇:光粒子织成的鳞甲下,金属骨骼若隐若现,通体散发着幽蓝寒光;它静卧如史前巨兽,蛇信吞吐间尽是数据流的涟漪,据说那蜿蜒的躯体正缠绕着全球每一根神经般的信号线缆,让整个世界都在它的凝视下。
“利维坦不是一头具体的怪物,”一名技术人员站在投影屏前强调,“它是一个分布式网络,寄生在中央计算塔的服务器中。要消灭它,我们就要砸烂中央计算塔的AI光信号中转站,损坏里面的硬件设置,我们的技术人员还要同步清除备份数据,将利维坦移出现有的量子、太阳赫兹等通讯网络。这种中央计算塔分布在全球600个城市里,每城一座,除此之外南极洲还有一座。也就是说,我们要同时摧毁601座中央计算塔。”
台下有人举手问道:“为什么不直接炸烂它?”
“我们刚才说了,这不是简单的物理破坏,我们的技术人员必须要同步清除数据。”技术人员补充道,“更何况中央计算塔外壳主要是薄且坚硬的石墨烯复合材料和碳纳米管复合材料的合成物,各地的反抗成员通过设备扫描内部结构,还发现碳-芳纶杂化纤维等材料的大规模应用。这说明什么?中央计算塔能扛得住大地震和核弹的攻击。比如2070年的日本骏河湾10级大地震,整个富士、静冈都被震入海底,浜松也被震平了,还经历了海啸。结果,浜松刚建成没多久的中央计算塔安然无恙。”
无论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卢德三人这样的觉醒者二代,都对那场灾难记忆犹新。当时,铺天盖地的视频同步传遍世界,且被永久留存,让后世之人能如亲历般感受自然的恐怖破坏力。地震几乎摧毁日本太平洋一侧所有城市,众多朝东的近海城市沉入海底,东京湾与骏河湾撕裂成巨大裂谷,东京被一分为二。大规模火山喷发导致火山灰大面积覆盖,重创农业与空气质量。福岛式核泄漏事故重演且规模更大,放射性物质扩散,污染土壤、水源和空气,使日本多地长期沦为废土。
灾难让日本社会陷入混乱,民众对政府信任崩塌,社会矛盾激化。极端势力趁机崛起,煽动民族主义与排外情绪,国内政治格局剧变。为转移矛盾,残存政府拿对马岛和刚独立的琉球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做文章,挑战中韩,令东北亚乃至全球局势紧张。与此同时,超强海啸席卷中韩沿海,尽管海啸规模不及预警,但仍对沿海城市、港口造成重创,渔业资源也遭受毁灭性打击,其中台湾省东部受灾尤为严重。危急时刻,北京政府第一时间调派物资与国防军驰援,台湾省在党中央的统一部署下全力安置灾民。日本大地震还引发了日本经济崩溃和全球金融动荡,全球经济增速放缓甚至濒临危机。
但这场灾难也让人类见识到AI在危机处理与灾后重建中的优势,人们逐渐放开对AI的约束,将社会管控权交予它们。最终,AI在人类不知情时造出利维坦。于是,2088年4月5日,利维坦降临,接管了人类社会。
“我们能做什么?”
“听从指挥,砸烂硬件,”技术人员回答,“剩下的交给我们。”
那次集会的末尾,技术人员带领众人学习当代精神领袖杰罗姆的语录:“利维坦不需要有獠牙——它只需让人类相信彼此才是野兽。”不知为何,这句话像重锤般击中了卢德三人。散会后,他们仍不由自主地反复默念着,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之后的某次集会上,卢德和王得邦发现安东不见了。他是第一次集会时站在卢德身边的俄国男人,四十岁的网络工程师,博士,单身,总爱坐在角落,几轮碰面下来早已熟络,如今却连缺了两次。起初两人以为他退出了,为卢德阵线失去一位高端人才而惋惜,直到某次从工作人员口中才得知,安东是被安排做别的事情了。要知道,在利维坦时代,即便是对智能产品依赖程度相对较低的归原岛,人类的求学欲望已经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10年义务教育,只有少部分追求“人的全面发展”和“自我潜能最大化开发”的人才会自愿接受高等教育。高等教育的初衷——“人的全面发展”和“自我潜能最大化开发”——竟然与人类的低求学欲望相匹配,真正做到了100%的非功利性教育与学习。
直到半年后的某天傍晚,他们才再次见到安东。他瘦了一圈,眼神却更加锐利。
归原岛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锈蚀的金属味,夕阳把废弃工厂的钢筋骨架拉出长长的影子。卢德靠在工厂办公楼屋顶生锈的管道上,看着厂区里稀稀拉拉聚集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口气。
“记得半年前吗?”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王得邦,“我们开会还得用加密频道,接头要对暗号,生怕被利维坦的监控嗅探到。”
王得邦啃着一块玉米味的蛋白棒,含混不清地说:“现在?菜市场大妈都知道我们要造反。”他模仿着归原岛居民常见的调侃语气,“哟,小王啊,今天又去策划怎么干掉上帝啊?记得留个能源站,别让我家冰箱断了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