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中的无声较量
格物院深处,编号丙字七号的大型实验工坊,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钢铁、油脂与燃烧木炭的独特气味。巨大的天车悬停在半空,其钢缆连接着一个由熟铁铸造、结构异常复杂的齿轮组平台。这便是格物院当前最高优先级项目——“龙骧”级重型载具传动系统的主减速箱原型。平台四周,十几名工匠和年轻技师屏息凝神,空气凝固得如同铸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平台前方那个身材尚未长成,却已拥有惊人沉静气场的少年身上。
曹冲(十二岁)微微踮着脚,上身几乎伏在冰冷的、布满油渍的铸铁平台上。他左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形状古怪的青铜仪器——“千分卡尺”(他根据后世游标卡尺原理结合现有加工能力改进的精密量具)——卡在齿轮咬合面的某个特定角度。他的右手则握着一根纤细的银针,针尖沾着一种由辽东进贡的、极其粘稠且能留下鲜明痕迹的黑油。他的呼吸极轻,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双与父亲曹操(林风)一样锐利如鹰、此刻却更显纯粹专注的眸子。他细心地移动卡尺,精准地在齿轮咬合面上点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标记出他所计算出的、理论上的最佳应力分布点。然后又移动半寸,再点一个点。那是他经过无数次演算,结合了材料疲劳极限、最大载荷和磨损速率后推导出的优化方案。每一个点的位置,都精确到发丝般细微的尺度。
“少公子,”负责此部分安装的匠作大监王铁,一个双臂粗壮如树根、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工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犹豫,“您…您这标定的位置,似乎…似乎避开了我们过往习惯认为最厚实、最该受力的地方?这齿根处…老朽打铁三十年,从没见过有将力点定在这等薄脆之地的。这…这不合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啊!”
曹冲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将卡尺微微挪开,用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带着细微铸造纹理的齿轮表面。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坊内其他机器低沉的嗡鸣:“王监,规矩是经验,但未必是最优解。你看这里,”他指向齿根附近一处肉眼难辨的微小气孔和周围更密集的铸造流纹,“此处材质因铸造缺陷天生应力集中,强度本就低于均值三成七。若再按惯例将主受力面置于此,其疲劳寿命经我推算,将不足设计要求的四分之一。而我所选的位置,”他的指尖滑向自己标定的黑点,“此处材质均匀密实,虽视觉上略显单薄,但通过优化背面支撑结构(他指向齿轮内部几个特制的弧形加强筋设计),其综合承载能力反而超出常规位置一成二,且应力分布更均匀,可显着延缓裂纹萌生。”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清澈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如“水往低处流”般不言自明的自然法则,“最优解在此,无关规矩。”
王铁张了张嘴,看着少年那笃定清澈的眼神,又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混合着敬畏与困惑的叹息。他不再争辩,指挥着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巨大的齿轮吊装到位。当沉重的齿轮沿着曹冲标定的轨迹缓缓落入预设的凹槽,严丝合缝,发出一声清脆悦耳、如同金石交击般的“咔哒”声时,工坊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丝。然而,王铁和他身边几位同样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眼中,那抹深刻的疑虑并未消散。少公子的计算再精妙,也无法抹去他们数十年与钢铁打交道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认知——厚实才等于安全。这种基于计算的“颠覆”,挑战的是他们骨髓里的东西。
就在这时,工坊厚重的包铁木门被无声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的光影分界处。曹操(林风)不知已默默观看了多久。他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入身后走廊的幽暗,唯有那双眼睛,如同精密探针,精准地捕捉着工坊内每一个细节:儿子专注到近乎忘我的侧脸,王铁眼中无法掩藏的复杂情绪,以及那庞大齿轮组上几个微小却如刺眼坐标般的黑色油点——那是曹冲理性思维强行在“经验世界”里刻下的新秩序符号。
曹操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激赏。冲儿这份纯粹追求技术最优解的天赋与执着,几乎是他前世作为一个顶尖程序员灵魂中最核心特质的完美映射。然而,这激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涟漪,旋即被更深沉、更冰冷的忧虑所淹没。他抬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带着无形的威压,工坊内忙碌的工匠们瞬间垂首躬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父亲。”曹冲转过身,恭敬行礼,脸上并无被窥视的不安,只有完成计算验证后的一丝平静满足。
曹操走到那巨大的齿轮组平台前,目光并未停留在那精妙咬合的齿轮上,而是如冷冽的手术刀般,扫过平台上放置的几份图纸。其中一份,赫然是曹冲亲手绘制的传动系统应力分布图,线条精准如同仪器打印。而旁边散落的,则是另外几张图纸——一份是邺城附近一处新建大型铁矿的探明储量分布图,标注清晰;另一份竟是辽东前线最新布防兵力配置的简图副本,不知如何流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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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指节在冰冷的铸铁平台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众人心头。
“冲儿,”曹操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这传动系统,关乎驰道运输中枢命脉,其优化,可为父节省多少路途耗损?提升多少物资转运之速?你做得很好。”他拿起那份应力图,指尖划过上面精细的等高线,“然,”他的目光瞬间锐利如电,转向那份铁矿图和兵力简图,“铁矿储量分布,乃工坊司与矿冶司之权责,非格物院本职。辽东布防图,更是兵部绝密!缘何在你案头?”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曹冲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对儿子的审阅,而是君主对臣子、最高决策者对执行者的审视,“格物院之务,在‘格物致知’,在提升技艺,在工程最优。此间图纸,已涉军政要务。你可知,这铁矿图若泄露,或引发相邻郡县争抢,徒耗国力?这布防图若有失,便是万劫不复?计算最优解,不仅在于齿轮咬合,更在于权限边界、信息风险与力量投放的全局计算!”
曹冲清澈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迎着父亲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因指责而惶恐,只是那纯粹的理智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父亲话语中那些庞大而复杂的阴影——权力、疆域、人心算计、信息壁垒,这些他从未真正将其纳入“优化系统”的参数。工坊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水力锻锤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敲打着这代际认知间的无形壁垒。
水榭夜话与新生代的困惑
江东,建业城西。
月色如银,倾泻在玲珑精致的水榭之上。水榭临着一方开凿引水、水质清澈的人工小湖,湖面倒映着檐角悬挂的新式琉璃灯盏(江东航海贸易的副产品),流光溢彩。晚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隐约的花香拂过,吹动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越悠扬的声响。这本该是极风雅的景致,然而此刻水榭中的气氛却显得有些滞重。
孙权(孙阳)斜倚在软榻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锦缎劲装仍未换下,短发比几年前长了些,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左手端着一只精美的琉璃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是南洋来的椰酒,右手正灵活地转动着一枚黄澄澄的铜钱——那是南洋某小邦铸造的异国货币。他浓眉微蹙,眼神似乎落在杯中晃动的酒液上,又仿佛穿透了琉璃杯壁,投向更遥远的未知海域。他刚从航海院回来,衣衫上还带着港口特有的咸腥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机油味道。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海图,上面清晰地勾勒着他雄心勃勃的“南溟拓疆”计划:一条醒目的朱砂线,从交趾郡的龙编港起始,笔直地向南方那片广袤的、标记着“吕宋群岛”的未知海域延伸过去。
他的长女,孙若薇(十四岁),坐在他对面稍远些的一张矮凳上。女孩身量已显,继承了母亲周氏的柔美轮廓,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充满好奇与活力。她没有像寻常闺秀般穿着繁复的襦裙,而是一身湖蓝色的、类似男装的简洁胡服——袖口和裤腿都略为收束,显然是特意为行动方便而改制的,脚上蹬着一双鹿皮短靴。此刻,她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拼接而成的粗糙皮纸上——那是她在航海院见习时,凭借自己远超常人的空间记忆和速写能力,偷偷拓印、拼接的港口水文图局部详图。她手握一根特制的炭笔(用柳条烧制,比毛笔更适合快速绘图),专注地在一处关键航道的浅点旁,用娟秀而清晰的字体标注着:“据胡商老巴朗口述,此处礁盘每月望朔大潮时隐现,形如卧鲨,需格外谨慎。”
“阿爹,”孙若薇头也不抬,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航海院王博士又在讲古了,说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非要往咱的海图上硬加一条从建业直通辽东的虚航线,说是‘未雨绸缪,以备将来天下一统,贯通海疆’。”她用炭笔末端不满地点了点海图边缘那片象征邺城势力范围的阴影,“这算哪门子未雨绸缪?分明是浪费笔墨!咱江东的船,当务之急是吃透南洋,把吕宋的黄金航线趟出来!等站稳了脚跟,有了源源不断的香料宝石白银,再去想那辽东不迟。画条虚线,能运来一船胡椒么?”她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于这种务虚的宏大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