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造物之惑·伦理之维

后汉异星录 凌阅闻 5259 字 2天前

长安城笼罩在一场深秋的暴雨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朱雀大街上新立的蒸汽路灯。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帝国科学院新落成的五层主楼——启明阁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阁内辉煌的灯火,也模糊了阁外帝国飞速膨胀的轮廓。

阁内顶层,一间风格截然不同的巨大厅堂里,气氛却比窗外的雷暴更加压抑。这里没有科学院其他楼层常见的、堆满奇巧机械和沸腾液体的实验室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秩序感。深色的橡木长桌呈马蹄形排开,光可鉴人,围出一片开阔的中心区域。桌后高背座椅上,端坐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多神情肃穆,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审慎的敌意。长桌对面,孤零零摆放着几张相对朴素的椅子。马蹄形的开口上方,悬挂着一枚巨大的徽记——代表秩序的天平与代表探索的放大镜交叉叠放,共同托起一颗象征帝国的星辰。这便是新成立的“帝国科技伦理委员会”首次举行正式听证的场所。

马蹄形长桌的首席位置,坐着委员会主席庞统。他那张着名的、带着几分不羁的面上,此刻却罕见地布满疲惫与紧绷。宽大的袍袖下,他紧握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微微侧身,对身旁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低声道:“文和公,司农寺代表未至?”

贾诩,这位昔日的毒士,如今帝国最高情报与道德监察机构的象征性首脑,仿佛被岁月抽干了所有情绪,只是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平视前方那几张空椅。他代表着帝国对未知风险最冰冷的警惕。

庞统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全场。左侧坐着太学院祭酒、几位德高望重的经学博士,他们是礼教与传统的顽固堡垒,对一切可能动摇“纲常物理”根基的新事物都投以本能的怀疑。右侧则是户部、工部的几位实权侍郎,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新技术潜藏巨大利益的精光,却也夹杂着对失控后果的忧虑。还有几位身份特殊、代表着皇家意志与宗室意见的观察员,眼神淡漠,如同高居云端的雕像。空气沉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窗外隆隆的雷声和雨鞭抽打玻璃的噪音,不断地叩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马蹄形对面那几张椅子上,坐着今日讨论的核心——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的副院长,张机张仲景,以及他的两位助手。张机面色平静如水,但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指节同样捏得发白。他身旁年轻的助手,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在他们脚边,放置着几个用厚布严密包裹、形状奇特的木箱。

“时辰已到,司农寺代表或因公务缠身未能列席。” 庞统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突兀。“诸位同仁,今日召集帝国科技伦理委员会首次听证,所议事项,关乎帝国福祉,关乎万民安康,亦关乎天道人伦之界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张机,“张院长,请开始吧。”

张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年过六旬,身形依然挺拔,声音沉稳,带着医者特有的温润与力量:“诸位上官,诸位同仁。今日张某所呈,非金石之利,非土木之功,乃医学分院长达数载,孜孜以求,偶然所得之…一线生机。”

他示意助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助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浸泡过药液的棉布,露出里面数十个造型极其简单的透明琉璃小瓶。瓶身光洁,隐约可见瓶底沉淀着少量奇特的、带着淡青色泽的细腻粉末,如同某种神秘植物磨成的尘屑。

“此物,我辈称之为‘青霉素’。” 张机拿起其中一支小瓶,举至面前。琉璃在灯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那点青色粉末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其源起,非仙丹妙药,非天材地宝,不过来自腐烂果物之上,寻常可见之霉斑。”

“什么?霉斑?!” 左侧首席,太学院首席祭酒陆绩猛地一拍扶手,花白胡子气得几乎翘起,声音因震惊和难以遏制的厌恶而拔高:“荒谬!简直荒谬绝伦!以腐物秽气为药?此乃何等的渎神悖道!医者父母心,尔等竟敢以此污秽之物,图谋用于黎民百姓之身?岂非视人命如草芥!” 他那张古板的面孔因激动而涨红,手指颤抖地指向张机和他手中的琉璃瓶,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世间最邪恶的毒物。

一股低低的、带着明确鄙夷的议论声瞬间在传统派阵营中蔓延开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

张机脸色丝毫未变,迎着陆绩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沉稳答道:“陆公息怒。医道本无常形,万物皆可为用。毒草蛇虫,其性至烈,对症施治,亦可救命。此物虽生于腐物,然经我等同仁反复提纯、试验,确认其确有非凡之力。非是亵渎,实乃造化之奇,馈赠之缘。”

“试验?” 陆绩冷笑连连,充满不信任,“何种试验?莫非是拿些猫狗鼠兔?或是……”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张机身后那两个年轻的助手,其意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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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公慎言!” 张机眉头终于锁紧,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厉色,医者的仁心不容如此污蔑,“试验对象,皆是自告奋勇、身染金创脓毒、高热不退、已然药石无灵、万般无奈之病患!更有自军营伤兵营中,因刀剑创伤溃烂、高热濒死之将士!若非此物,彼等早已命丧黄泉!”

他转向庞统和全场:“伦理委员会成立之宗旨,亦在监督此类人体试验之规范。所有参与试验者,皆签具知情同契,言明风险与渺茫之希望,皆出于自愿。张某在此,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强迫、欺瞒之事!所有试验记录、病患反应、用药剂量、救治前后之情形,皆在此册,可供诸位大人详查!” 说着,他从助手捧上的另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本厚达数寸、装订严谨的册簿,双手奉上。纸页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墨迹有新有旧,无声地诉说着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希望。

庞统微微颔首,示意侍立在旁的委员会书记官上前接过。册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张机的声音因回忆那些挣扎于生死线的生命而变得沉重而恳切:“请诸位看此一例。北军第五营什长王勇,左腿战伤深及胫骨,迁延月余,伤口腐臭流脓,筋肉尽黑,高烧昏迷,军医束手,言不超过三日之命。试用此药粉末,先以微量置于创口,观察无剧变。第二日,清创后以盐水稀释药粉洗涤创腔,并以极微量药粉敷于边缘尚存之好肉。第三日,高热竟退!第四日,浓汁转清,恶臭大减!第五日,创口边缘新肉始生!如今,王勇已能拄杖行走于营中!”

他目光灼灼,扫过全场,每一个案例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沉寂的空气上:“再看南市草民李陈氏,产后血崩,高热不退,遍请长安名医,皆云‘产褥热’无救,已备后事。其夫不忍,携其至医学分院。试以此药粉末微量混入汤剂灌服,辅以物理退热之法。一日后,体温略降;二日后,神智稍清;五日后,竟可饮粥!月余后,竟能下床行走!此等妇人,家中尚有嗷嗷待哺之婴孩!”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一张张曾经被死亡阴影笼罩、却又奇迹般被拉回人间的面孔,伴随着张机清晰而坚定的叙述,开始冲击着在场者的心灵。那份厚重的记录簿,此刻在书记官手中仿佛有了温度。连最顽固的陆绩,眼中的怒火也稍稍消退了些许,代之以一丝惊疑不定。

“古之《神农本草经》,亦载‘用毒以攻毒’之理。” 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冷静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张机陈述后的短暂静默。说话的是坐在庞统右侧下方的一位中年官员,他是工部专门负责督造琉璃器、精研格物的新晋侍郎,沈括。他虽然不在传统医学阵营,但对新事物的逻辑和实证精神有着天然的好感。“张院长所举之例,皆乃实证,有案可稽。金创脓毒、妇人产后热病,自古便是阎罗催命符,十难救一。若此‘青霉素’真如张院长所言,有此神效,活人无数,此乃苍生之福,帝国之幸!岂能因它源自‘腐物’,便一棒打死?岂不闻药石之理,本不在其出身贵贱,而在其效用之有无!”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解剖刀般切开陆绩等人纯粹基于“洁净/污秽”观念的伦理壁垒。

陆绩被沈括这近乎“离经叛道”的实用主义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他身旁另一位经学博士立刻声援:“沈侍郎此言差矣!药石关乎人命,岂能不慎之又慎?非仅‘出身’也!此物生于腐霉,其性必偏戾阴邪!用之人体,纵使一时见效,焉知不会深伏奇毒,暗损元气?今日救一人,他日祸乱一国!此等‘以邪引邪’之法,岂是正途?圣人云,‘君子不器’,动辄以奇技淫巧,终非治国安民大道!当以固本培元、调和阴阳之正法为要!” 他将医学伦理直接拔高到了治国安邦、乃至圣人之道的层面,强调固守“正道”的重要性,对新技术的风险进行了无限放大。

“固本培元?调和阴阳?” 沈括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他本就是格物致知的代表,最烦这种空谈,“王什长、李陈氏彼时,元气将绝,阴阳离决,固本培元之药灌下去如同泥牛入海!若无此‘奇技淫巧’,此刻早已是两具枯骨!正法救不了的人命,新法救得了,这便是‘大道’!至于毒性?” 他锐利的目光转向张机,“张院长,此物毒性几何?可有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张机身上。张机坦然地点头承认:“此乃核心症结所在。沈侍郎所言甚是,此物效用奇佳,然其毒性,亦如影随形,难以完全剥离。”

他拿起另一支稍小的琉璃瓶,里面是浑浊的黄色液体,里面悬浮着细小的颗粒。“此乃提纯青霉素之溶液。经反复试验,其对多数人而言,少量外用或微量内服,效用显着而毒性尚可耐受。然…” 他语气转为凝重,“约有百中一二之人,一经接触此药,无论口服、外用,甚至吸入其气,立时便会全身红肿、呼吸困难,严重者数息之间便可毙命!此等反应剧烈无比,无迹可循,无法预测!似与体质根基有关,然我等……至今未能参透其中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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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中一二?!” 一个户部侍郎失声低呼,脸色骤变,“长安城有百万之众!若此药推广,岂不是要有万人为此枉死?这…这如何使得!” 他的算盘立刻拨响,巨大的潜在伤亡数字带来的政治和社会成本,让他不寒而栗。他代表的是帝国庞大人口基数下的风险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