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明善举

清明的雨,不是落下,是渗透。它没有夏日暴雨的声势,也无秋日萧瑟的凄清,只是耐心地、连绵不绝地从灰蒙蒙的天幕里筛下来,湿透了山野,浸润了草木,渗进了土石深处,也濡湿了行路人的衣衫骨头。

山道泥泞,被踩踏又被雨水冲刷,松软黏腻,一步下去就是一个清晰而丑陋的脚印,拖拽着行人跋涉的艰难。青蒿和野艾从道边的石缝、草窠里钻出来,湿淋淋地挂着水珠,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苦的浓烈气味,弥漫在清冷湿润的空气里,沉重地往鼻腔里钻。

李墨背着沉重的竹筐,一步步踩着稀烂的黄泥,向着半山腰攀行。粗布短衫的前襟和肩胛早已被雨水浸透,呈现出深暗的靛青色,紧贴在身上,沁骨的寒意不断往里渗。他对此却浑不在意,目光沉静地穿透眼前的雨帘和水汽,望向前方的山坳。那里,是李家世代安眠的祖坟所在。

竹筐里有黄裱纸钱,叠得整整齐齐;几支素色香烛,裹在油纸里;一碟自家蒸的素糕,一碟山里新摘的野樱果,几样极朴素的供品。竹筐深处,静静地躺着他吃饭的家伙——凿、锛、斧、锯。冰凉的钢铁贴着脊背,一路传来沉稳的重量和熟悉的冷硬触感。

山道终于分出岔,蜿蜒通往山坡更深处略显开阔的一小片平地。几座灰扑扑的石碑默立着,半隐在几株常青的松柏树下。雨水打在松针柏叶上,簌簌作响,更添了几分肃穆和寂寥。

李墨放下竹筐,动作沉稳而轻缓,唯恐惊扰了此地的沉眠。他走到正中的两座墓碑前,碑石已被细雨淋湿,上面凿刻的“先考李公讳明远”、“先妣李母张氏老孺人”字迹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用粗糙宽厚的掌心,仔细地抹去碑顶和文字凹槽间积存的泥点、苔痕和水珠,动作轻柔,如同拂去父母脸上沾惹的风尘。

摆好供品,素糕和樱果在湿冷的空气里散发不出多少香气。他用火镰点燃了香烛。橘红的火苗在细雨中努力跳跃了一下,随即被湿气压住,显得有些畏缩。三缕青烟袅袅升起,挣扎着,盘旋着,最终还是敌不过从天而降的绵绵雨线,被拉扯、撕碎、无情地压回地面,带着一丝不甘和无力。李墨撩起下摆,双膝跪在湿漉漉、冰冷泥泞的地上,对着石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泥水和草屑粘上皮肤。

“爹,娘,墨儿来看你们了。”他低声开口,声音在雨声和簌簌的林木声中显得有些含糊,却带着沉甸甸的温度,“今年雨水还算匀称,田里的麦苗看着还好……铺子里活计不少,年前帮赵家起的新房,主家很满意……后山涧里的鱼比往年少些,等天晴了,我再捉几条肥的,蒸好了给你们添上……我身子骨好着呢,啥都好……”

他就那么跪着,絮絮叨叨地诉说着琐碎,就像许多年前在家中的堂屋里,跟油灯下的父母闲话一般。山林静默,唯有雨声是他的回应。

良久,语声暂歇。他缓缓直起身,膝盖上已沾满了湿泥。雨似乎比刚才更密了些,雨丝连成了冷幕。

目光从父母的墓碑移开,下意识地投向右侧。就在李家祖坟界石几步之遥,一片荒草滋蔓、荆棘丛生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座几乎要被完全吞噬的坟茔。坟堆低矮得可怜,与其说是坟,不如说是泥土微隆的一个小土包。疯长的茅草、藤蔓和带刺的灌木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轮廓。

一块粗糙的石碑半埋在泥土里,歪斜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会倾颓倒下。青苔和黑色的地衣厚厚地覆盖了大半个碑体,只有下半截勉强能辨出几个几乎被磨平了的刻痕:“陈门柳氏”。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立碑人署名,只有这孤伶伶的四个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姓氏。

坟前更是凄凉。没有供品,没有香烛,只有几簇被雨水彻底打蔫的野花匍匐在泥水里,花瓣残破,颜色晦暗,不知是何年何月被风吹来、自生自灭的。离墓碑一尺开外,一小截烧尽的蜡烛梗深陷在湿泥中,只剩下黢黑焦糊的一小段尾部,被雨水浸泡得发软发胀,不知已在此处沉寂了多久岁月。周围的湿土上,连个脚印都看不见。

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和悲凉,像这无边的冷雨一般,瞬间攫住了李墨的心。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眼前这座破败的孤坟,如此近在咫尺却又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存在,让清明这份祭奠亲人的哀思里,陡然掺进了一股更为广袤、无根的凄凉。

他沉默地站在雨里,山风吹着湿透的衣襟,寒意更甚。雨水顺着鬓角流入脖颈,他也毫无所觉。视线在那块苔痕斑驳的“陈门柳氏”石碑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又转回自己父母的坟前,那尚冒着微弱青烟的香烛。

最终,他低低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似乎连雨丝都为之一坠。他俯下身,打开自己的竹筐,小心地取出几叠厚实的纸钱。竹条编制的筐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又从盛放香烛的油纸包里,仔细地捻出三支完整的线香。

小主,

他绕过一簇半人高的荆棘丛,脚下是未经踩踏的泥泞和水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座孤坟前。刺骨的湿冷从脚底传来。他弯下腰,粗糙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拨开缠绕在墓碑底部的杂草藤蔓,露出下方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泥土。他选了一处相对平坦、避开草丛的位置,用手将表层的烂泥拨开一些,露出下面稍微干爽些的土层,然后将手中的三支线香深深插了下去,尽力插得更稳些。

点燃纸钱就变得格外艰难。空气是湿冷的,雨丝持续飘落,沾湿了纸钱的边缘。他将几层纸钱揉在一起,用背脊尽量挡住飘来的细雨,用火镰打了几次火星。火星迸溅在受潮的纸钱上,冒出几缕细微的白烟,就是迟迟不见明火。李墨耐着性子,俯得更低,几乎将身体弯成了一张弓,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点微弱的火星,用口轻轻吹气助燃。手背上、衣袖上溅满了泥点,他也浑然不觉。

火星舔舐着受潮的黄表纸,终于顽强地燃烧起来,跳起了火苗。橙红色的光芒在灰绿色的雨幕里微弱地闪烁,映亮了李墨沾着泥水的脸,也短暂地驱散了墓碑前的一小片阴冷。纸钱在湿地上燃烧得不快,发出滋滋的声响,白色的纸灰被湿气粘在一起,不断被雨水打湿、击碎。

看着纸钱燃烧过半,李墨才直起有些酸麻的腰身。他走得更近些,蹲在那块歪斜的“陈门柳氏”石碑前。伸开大手,掌心用力地在苔痕密布的石面上擦拭、揉搓。滑腻的苔藓被刮掉,露出底下粗糙冰冷的石质。他抠刮着刻痕深凹处填塞的泥垢和腐叶。

雨水混合着刮下的泥污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他的手背上,那一道道经年与木料、凿刃、砂纸打交道留下的伤疤和老茧,此刻沾染着深色的污迹。但他异常专注,仿佛是在打磨一件精贵的器物。终于,“陈门柳氏”四个刻字在石碑上彻底清晰起来。刀凿的力道似乎有些犹豫,有些潦草,却终究留下了存在的印记。

“雨冷风凉,总得有人记挂。”李墨对着那冰冷的刻字,对着泥地里烧剩下的纸钱余烬和歪斜的线香,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立刻就被沙沙的雨声、风吹树梢的声音掩盖。但这寂静的坟场里,似有回音。

做完这些,他才提起沉重的竹筐,重新背在肩上,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的墓碑,又瞥了一眼旁边那座终于有了几分清明气息的孤坟,然后转身,大步走进了下山的泥泞小道。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青蒿在他身后摇曳,水珠弹落。很快,他的身影便被层叠的山雨和林木吞没,只有山道上深深浅浅的泥脚印,迅速被新的雨水填满、模糊、归于无形。

夜色深浓,白日连绵的冷雨虽歇,寒气却仿佛吸足了水分,带着粘稠的湿意,沉甸甸地淤积在李墨这间临着山脚的小木匠铺里。

窗外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下弦月如同被随意丢弃的银钩,吝啬地挤出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从糊了旧麻纸、裂着几条细缝的窗棂间钻入。

这点微光,只够晕染出屋内堆积如山的木料、悬在壁上长短不一的锯条、凿子、锛斧模糊沉重的轮廓,在潮冷的空气里勾绘出无数奇形怪状的暗影。

白日翻山祭扫、两处祭拜的疲惫,此刻如同浸透了泉水的麻绳,牢牢捆缚住四肢百骸。李墨和衣倒在硬实的铺板床上,连擦拭一下泥痕的力气都没有,几乎在沾枕的瞬间,就被黑沉的睡梦吞噬。

……

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