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你看这个镀锡铁,可是个好东西。”
正当信王在海鲜小馆里留意着女娘们的成绩,并在心底暗暗地筹划着自己的学业时,孙初阳其实就在这海滨一条街前几个店面里,不过是坐在楼顶露台上,这露台支起了棚子,垂着厚厚的棉帘子,便是现成的包间。这是已经九月底,天气多少有些冷了,若是在夏日,灯笼高挑,海风徐来,明月低悬,在这里吃着猛火炒海鲜,喝着淡酒,吃着溪水里湃的西瓜,这神仙般的享受,诚然还要胜过此刻一筹。
此时,屋顶的棉帘子里就比较冷清了,不过是徐子先、孙初阳两人对坐,徐子先还拿着盘子给孙初阳在烛火下细看,“这铁原本壕镜也有,叫作acau铁,也有讹称为马口铁的,是西洋人从老家带来的,价比黄金,产量还十分稀少,我在利师傅处见过一个马口铁的小盒子,因为不易生锈,在海上很受欢迎,主要用来存放贵物。”
“自从去年买活军开始运送辽饷之后,便有人肯运锡矿来贩卖了——你若是有留心,便可知道《买活周报》上刊登过需求锡矿的广告,也在招聘铁匠、锡匠,捣鼓了几个月,上个月开始,这个不锈铁做的餐具便开始卖了,又做勺子的,可以做得很薄,又轻巧,还有做饭盒的,自己带饭非常好用,可以拿去蒸热,还有便是许多餐馆里都拿来做蒸盘,轻巧好拿,而且导热好,上汽后蒸得很快。这样一个盘子、一个饭盒卖一百文不算贵的,成本却是不高,明年华夏上下必定要大兴这新餐具的风尚了。”
凡是徐子先一系的师徒,必定都极为务实,对于工造是非常重视的,也并不耻于言利,孙初阳一听恩师这话,顿时对这盘子另眼相看,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试着磕了磕桌沿,沉声道,“轻巧如瓷,而又坚牢得多,此物必有大利。”
“是了,这东西要惹锔瓷匠的讨厌了。”
便是此时,买活军治下也是有瓷匠的,专门为百姓修复所用瓷器,因瓷器一套,哪怕是最便宜的粗瓷碗碟,也要数百文,对于平民来说是相当贵重的财产,若是失手磕成两半,也舍不得丢弃的,都是找到瓷匠这里,让他用小锔钉严密合缝地锔好,往往一个好些的瓷碗可以用一两代人。
而这铁盘子,哪怕价格差不多,只一个不怕磕碰,便胜过瓷器许多了,徐子先和孙初阳有这番判断不足为奇。孙初阳将盘子放回桌上,不由叹道,“这便是工造之利,更胜金山银山,谢六姐真天人也!其图谋大焉!”
随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买活周报》上那篇水兵报道,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有没有刻意鼓吹的嫌疑?”
这对师徒是在学校门口重逢的,相聚时自然免不得热泪盈眶、感慨万千,各自对于彼此的近况也都十分关注,徐子先想知道孙初阳在辽东造炮的进展,并辽东战事实感,而孙初阳也想知道老师一家是如何流落到买活军这里来的,如今又是否如田任丘一样受到重用,主要都在做什么。因此二人先回了徐子先的办公室,做了一番长谈,直到夜幕低垂,错过了饭点,这方才来到学校边上觅食——徐子先一家现在三餐都在学校食堂里吃,他经常晚归,徐夫人也都习惯了,不太来管他。
知道徐子先现在在重修历法,孙初阳便是一阵艳羡,他也看得出来,老师在这里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距离上一次见面,四五年过去,反而还年轻了不少似的,脚步轻快、面色红润,甚至于身材似乎要比四五年前结实了不少,因为在室内,穿得不多,手臂上时时还能看见偾起的肌肉。更重要的是,比起上回相见时低迷中勉强乐观的情绪,此刻的老师几乎是返老还童了一般,言笑晏晏,说话间朝气满满,连笑声都比从前要洪亮得多了。显然可见他在买活军这里,不但没有受苦,而且政治主张得到了极大的弘扬,才会有这样的改变。
买活军的政治主张,的确非常投合他们这些技术派的胃口,孙初阳一路所见,几乎没有任何挑剔的地方。他不是不通俗务的信王,自从进了买活军的地盘,衢县、江县这样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知道此地的日子,别说辽东无法相比,便是京城百姓,也没有买活军的活死人富庶安乐。他老家华亭府,几百年来衣被天下,也算是繁华之地,但和衢县一角的景象比起来,便仿佛是乡下地方一般,倒让一向见多识广的孙初阳有了点外地‘洋盘’的味道。
买活军的军威,源自于谢六姐的神通,孙初阳是认可的,但本地的繁华却完全是由于出众的制造力,别的不说,就是这马口铁的盘子,展眼看又将风靡天下,甚至返销去海外,如今孙初阳只有一个疑问了,那便是买活军那篇水兵报道的真假——天下还真能有那样的兵不成?这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自古以来,兵为凶器,野性难驯,谢六姐是如何能将军队教成报道中的样子的?
若说完全不信,自然不是,实际上孙初阳心里对答案已有了猜测,只是情感上很不愿接受,见老师微微一怔,随后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心下震骇,实在是难以言表,猛然间站了起来,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是如何做到的!这些兵,还是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