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已经不能算是不客气了,简直就是指着叶仲韶的鼻子在骂,叶仲韶却听得很平静,并不吭声——沈君庸对科举的鄙薄,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君庸哈哈一笑,也不道歉,而是续道,“至于我呢,我也是个废物,我于世间门并无争权夺利的野心,只想着随心而为,做些有趣的事情,兴趣消失,我便去别处玩耍了。”
“写的那些文章,对我来说也不是争名夺利的踏脚石,而是有感而发,信笔由疆地写来,又想和人讨论,于是能发则发,发不了就改投小报。要说因此得到六姐的重视,进而入仕,那就绝非我意了,我想入仕自然会去考吏目的,以我的本领,应该还不至于考不上吧?”
这也算是沈君庸掏心窝子的话了,看来他确实是闲云野鹤、游戏人间门的性子,叶仲韶应了一声,“这自然是能考上的——只是你姐姐若是听了你的心里话,只怕是要失落了,她老对我说,你在老家的时候,还有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囿于敏朝官场,不能伸张志向,她以为你换了个环境,来到开明进取的买地,迟早都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的确是想要做点事情的,着急啊。”沈君庸也不否认叶仲韶的话,而是有些若有所失地笑了几声,“毕竟,这世上只是很少有事情必须做,却不是没有啊,国势日蹙,北匪陈兵关外,逐日壮大,而朝中官宦腐朽,无能应对,难道我华夏还要重演被异族统治的屈辱么?”
“那时候,我是打算去北方游历,择一名将跟从,为抗建出一番力的,这也是我等中华男儿应尽的责任——只是,计划还未周详,南边又有乱军崛起,一时间门声势赫赫,倒像是后来居上,要成为国朝心腹之患一般。我一个犹豫,想着跟你们先到南方看看,若买活军不成气候,再设法去北方走一遭……”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沈君庸来了买地之后,自然就解决了两个疑问:和南匪比起来,北匪根本不足为虑,南匪买活军是注定要一统天下的,只在于过程而已,而现在很显然六姐并不着急。而至于说南匪的统治是否能让他接受……虽然买地这里许多规矩和敏地都是不同,但大华夏的概念,显然让沈君庸很买账,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来了买地,接触到了‘华夏’这个概念的教育,沈君庸未必能把自己心里原有的念头,说得这么清楚呢。
没有了亡国灭夏的危机,这小子就开始犯懒了……对自己也没要求了,便是躺着享受着太平盛世了是吗……
叶仲韶这会儿,暗地里有点磨牙了,文章憎命达,这话真不假,沈君庸吃的苦还是不够多,若是把他投入死囚牢去,不干活就得死,那不论他去做什么,现在估计都有一番成就了!?不过,听到这里,他脑中也逐渐有思路了,当下还是不反驳沈君庸——这样的人你不能和他抬杠,只能顺着说——“确实,你本就天才横溢,也因此对很多事情都容易失去兴趣,旁人耗费一生都没法登堂入室的学问,你这里个月就已经了解得很深了,要再往下钻研,就要花费大量时间门,却未必能有收获,于是你也就有些意兴阑珊,不如见好就收……于是,便如同现在这样,虽然涉猎甚广,却都是浅尝辄止。虽然什么都懂,但在哪一行也都没有太大的名声。”
这话算是把沈君庸的心思给说透了,不过他并无遇到知音的喜悦,而是很有先见地防备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嗯’。叶仲韶道,“其实这一点,你姐姐也和你说过了,你的天赋,出于众人之上,做任何事情都能有一番成就,我和你姐姐虽然不能和你相较,但至少在戏曲、诗文上,也颇有一些天赋。真要两头兼顾,出戏本文集,也不是不行,但最终我们还是选了侧重——
这聘书其实是发给我们夫妇俩的,商议之后,还是由我去而不是你姐姐去,便是因为比起钻研戏剧理论、戏剧批评,她更喜欢创作戏剧本身,而我虽然也能写戏,但却更喜欢整理归纳历代名家之长,将其和西方戏剧对比,归纳出古今中外通行的戏剧道理……或者更进一步,探讨曲目音律之学,也令我一想起来便心向往之,这系主任不是官,但对我来说,却比做任何官都强得多。
我做官时大概只是个无用之官,做系主任大抵能够强些,其实便是不做学问,只做个讲师教授,能从事这样的工作,便感到十分满足值得,若是还能从大学获得报酬,那就更有一种赚便宜了的感觉。”
他语调温和,娓娓道来,并无丝毫居高临下,劝诫隐藏在言语之中,婉转动听,教人难以兴起反驳的心思,只觉得叶仲韶所说的,不无道理,他谈到研究时,声音中的喜悦也的确货真价实,极有感染力。便是沈君庸也听得住了,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遗憾:他是因为兴趣转变太快,迄今没有找到如此吸引自己的方向,还是因为畏难不肯攻坚,这才迄今都无法安顿下来呢?便连他自己一时间门都有点儿不坚定了。
“实际上,真个要说的话,做系主任也就是个穷风光罢了,想要发家致富、位高权重,那是不能的,自古来教书匠从来清贫,若是为了功名利禄,继续呆在戏社,赚的不少,去办报纸那也是名利双收,你姐姐要是盼着你出人头地,也就不叫你做系主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