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奇躬身行礼，斗篷下摆在地毯上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再度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与刻希亚女皇四目相对。

餐厅内一时陷入了沉寂，唯有时针滴答和壁炉中柴火噼啪作响。

用餐厅室内感觉不到寒冷，可窗沿的冬日气息时而弥漫，偶有霜雾，看不见飞鸟的踪迹。

两人默然对坐，像是在等待佳肴，又像是在斟酌言辞。

作为一国之尊，平日里公务缠身的刻希亚女皇除了必要的公开场合，鲜少有如此私密闲谈的机会。

按照曾经身为首相的惯例，兰奇理应首先开启话题，向女皇阐述议院的决策方向、国内外局势的进展以及未来面临的挑战。

但时过境迁，这顿午餐，不再是以前那般皇帝与首相的会晤了。

更像。

仅仅是他们作为老友的一餐。

过了片刻。

“陛下现在饿了吗？”

兰奇突如其来的发问，打破了这片静谧，也让女皇和他怀中窥视的猫老板都愣住了。

猫老板依稀记得兰奇在影世界的沙雷姆宫首次会晤刻希亚女皇时也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是和塔塔过习惯了吗？见谁都是塔塔？！

猫老板怀疑兰奇的数据库自从几次和塔塔的约会后已被污染，现在就算见到正常女生也会下意识考虑到“约饭等于吃饭”这条定律了。

“哼哼。”

这番话语令刻希亚女皇哑然失笑。

上次他们都没话说，是因为不熟悉，这次都没有说话，是因为太熟。

但他还是这句开场白。

“教皇阁下似乎胃口尚佳？”

女皇略一思索，用同样的问题回敬道。

她美丽的面庞上，神情略显玩味。

“恰恰相反，我有好好吃早饭，转眼间就中午了，相比起用餐，我想，更重要的是和刻希亚陛下好好聊天吧。”

兰奇摇了摇头，唇角扬起一抹疲倦的微笑。

他刚才已经差不多发现了，画上那个穿着白袍戴面具的教皇，就是现在这身打扮的他。

倒是猫老板吓得跳了起来。

它抬头看着白袍兰奇，还有他脸上的银色面具。

真的是教皇？！

这货成了神棍还了得。

“你今天格外客气，就像又变回了最开始和我认识时那个首相，让我很是怀念。”

女皇低下头答道，

“怎么，你想开了？还是这次真的打算隐退了？”

她神色稍霁，放缓语速，语气真诚地问兰奇。

“……“

兰奇默然，暂且不明白刻希亚女皇的意思。

刻希亚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多年仍旧和谜一般的男人。

“兰克洛斯，很高兴还能见到你，每天，我都担心听到有关于你的噩耗。”

刻希亚女皇终于垂着眼眸再度开口，

“你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从你化名为威尔福特，在魄兰特帝国耗费近二十年走到了政坛顶点……到那时我都没有想过，伱其实是一个霍宁帝国人。”

她身为教皇为数不多的朋友，或者说他为数不多还活着的朋友，她知晓教皇的秘密以及过去。

自从接受了霍宁帝国试验场的改造，他的时间便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严格来说，这种后天的禁忌产物应该被称为魔人。

既不是魔族，也不是人类。

魔人改造手术的死亡率极高，要经历无数的摧残才能有一线希望成功，某种程度上也等同于舍弃了自身的种族，把自身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怪物。

作为负作用，不仅没有真正魔族的长生，相比起人类还要大幅缩短寿命。

可能对于兰克洛斯来说，能活到四十多岁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每时每刻可能都要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全靠灵魂的顽强抗拒着死神，托着这具随时快要崩塌的身体，在做着最后的事情。

“……”

对面端坐着的白袍男人仍旧一言不发。

“兰克洛斯，如果你不想说话，那么你不需要说话，只用听我说就好。”

刻希亚女皇声音温柔地继续说着。

原本女皇以为这顿午餐会是一场难熬的考验，却因兰奇先前的那番话而变得轻松了起来。

兰克洛斯总在变，但他的绿眸中总会流露出几分真诚与谦卑。

她看得出，与大多数权贵不同，眼前这个男人虽有责任感，却无权力欲。

这就是即便他再诡异莫测，她也愿意与他真心相待的原因。

“说实话，这些年，我越了解你，就越感觉你越陌生。”

她注视向兰奇，

“不管怎么样，我会帮你。你死后，我也会为你隐藏好秘密，流芳百世是你应得的。”

刻希亚女皇对他保证道。

“谢陛下。”

兰奇应答道。

由于国家信仰圣魄兰特教会，教皇在这个国家的话语权相当崇高，甚至在实际上超过了皇帝，很多决策方面的问题，当任皇帝都需要听教皇的意见。

至此兰奇大致明白了过去十二年的故事。

在最初九年的战争时间里，他所在的教会为抗击霍宁帝国做出了卓越贡献，而其教权也越来越大，表面上威尔福特首相与兰克洛斯教皇是权力的对立面，没人会想到，威尔福特首相的另一重身份其实就是教会的领导人。

他在暗中不断将政权让给教权，最终给自己上演了圆满的落幕，宣告政权的落败和教权的崛起。

于是在后续三年，威尔福特首相成为了历史，一个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教皇诞生了。

如今。

也许是教皇差不多大限已至的时刻了，女皇作为老友，想送他最后一程。

“但愿我永远不需要施展我的才能，一个不需要我的圣魄兰特教国，才是真正美好的国度。”

兰奇坦然而轻松地答道，语气中听不出半点矫饰。

这个影世界看来代表的就是黑日之兰克洛斯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他在第二次影世界霍宁帝国边境利希滕斯城堡的藏书中有读过人类魔化畸变的代价。

像兰克洛斯这种在早年时期接受帝国试验场不成熟的人工改造的魔人，很难活过三十岁。

如今算下来，兰克洛斯在此时间线已经快49岁了。

令兰奇都有点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不过，前三次影世界累积起的优势，总算换来了一个美好的结束。

“你还是这样呢。”

注视着兰奇的眼神，刻希亚女皇由衷地说，内心的愧疚与不忍化作阵阵辛酸涌上心头。

她难以忘怀，威尔福特首相第一次见她时同样是这么回答她。

就算被帝国辜负，他也不会辜负帝国。

“你说你不饿，我想和你讲的话都讲完了，那这里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请回教皇厅吧。”

刻希亚女皇抹了抹眼眶，挤出一个送别老友的微笑，对兰奇说道。

“陛下，再见。”

兰奇站起身，再度向刻希亚行礼，告别道。

来到这个影世界后，这么久都没有出影世界提示，让他觉得不该停留于此吃饭了。

他要快点去搞清楚更多这个时代的事。

比如魔界。

比如他在这时代的朋友。

既然他都赢了，那么他的影世界朋友们应该也大团圆了。

“嗯，再见。”

刻希亚女皇对他招手道。

在侍卫的接待下，兰奇穿过一重重门廊。

他从沙雷姆宫的华丽大门步出，来到了门口。

赫尔沙雷姆的街头熙熙攘攘，市民们忙碌地来往，他的左右两侧总在传来城市的喧嚣声。

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

人们的眼里有了希望。

恐惧的雾霾被驱散。

城市也有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