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没见过比我更知天下大道者。”朱载堉此言大言不惭,但是面色格外沉静,他在说一个事实,天下十岁开始就能读《尚书盘庚》这类史书的人,有几人?
如此些年,朱载堉真的没碰到过比他聪明的人,所以他有狂妄的资格。
朱载堉身上没有一点儒学士的样子,从不自谦,狂生之名实至名归。
朱厚烷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说道:“朝廷眼下拢共就一千九百万石,银四百万两,偌大个朝廷,哪里都要用钱,处处都要用粮,前日邸报到府,邸报上言,陛下削减鳌山烟火,修省节俭。”
朱载堉不咸不淡的评价了一句:“哦?那也还好,财有限,费用无穷,当量入为出以为善,本该如此,陛下有仁德。”
在朱载堉看来,尚节俭的小皇帝,也就是:也还好。
朱厚烷眉头一皱说道:“去岁十一月起,陛下开皇极殿,所言皆有章句,所对皆有历法,朝中科臣被问哑口无言,陛下睿哲挺生,膺其抚运,又将觐光扬烈,英主之相渐明。”
朱载堉眉头一挑,开口说道:“哦?还不错。朝士大半皆为侃侃而谈弘而不毅之腐儒,最是擅长颠倒是非、断章取义、颠倒黑白,陛下能把他们问的哑口无言,看来是真的学了进去,元辅还是很有才学的。”
在朱载堉看来,巧言能辩的小皇帝,也就是,还不错。
朱厚烷气急说道:“在孤看来,张居正和陛下都比你聪慧多了,元辅这个矛盾说,让人豁然开朗,眼前一亮,而你呢,整天就知道抱着琴,望着天,毫无作为可言。”
朱载堉闻言看着朱厚烷十分确切的说道:“作为?父亲当年一本奏疏入京,十九年高墙之隔,便忘了吗?宗亲涉及政务,就是雷霆万丈,我就是满腹经纶,又能如何?”
“元辅很是厉害,乃是入世学问,我和元辅不同,乃是出世学问。”
“这就是我要争的对错,也是我跟这浑浊俗世唯一要争的东西!”
“大明历法二百零八载,处处错漏,日月食无算,岁差无算,地轴无算,北辰出地角度亦无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历法理应革新!”
朱载堉狂妄至极,此言颇有观天下英雄,唯元辅与载堉耳的意思。
在朱载堉看来,他们一个是入世大才,一个是出世大才。
朱载堉面露不屑的说道:“郭守敬言:历之本在于测验,而测验之器莫先仪表,道尽历法之奥妙无穷,做好了仪器才能测验,测验准确才能制定历法。”
“而朝中的儒学士呢,抱着腐朽的合该埋进土里的旧法,言必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将机械和心性混为一谈。”
“说着什么欲速则不达,不过是为了自家私利罢了。”
朱载堉看着自己面前的六分仪,这是他多年来,自己制作的观星仪,专门测量北极出地角。
他知道地年、天年,知道岁差,知道岁差进动,知道恒星东行节气西行、知道初正而分大小时辰、知道一度一分一秒、知道分秒只是日食日月交食深浅程度、他能绘黄道星图、他算出了地轴倾角、黄道与天赤道的夹角、他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体、他甚至想要通过经纬一度差别算出大地深几许。
他洞悉天地运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学如何展布?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对错,这是他内心怀才不遇的强烈不甘、对这个世界唯一能抗诉之事,即便如此,这种抗诉也只能是把世子冠带供奉于庙宇之间,不穿冠带来抗诉。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离开王府,他不能结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诉,也只能在王府门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间,来表达他内心的不甘和不满。
他是孤独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载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内县县令突传消息,说是有、有天使到了!”郑王府长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实在是长衫不适合跑,一个没注意就栽了个大跟头,实在是太意外了。
长史到郑王府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圣旨到府。
“快快相迎,这是又出了什么事儿?”朱厚烷一听就是愁云惨淡,历来宫里来了圣旨都没什么好事。
徐爵擅骑马,给事中侯于赵不会骑马,为了赶时间,随行缇骑直接把侯于赵绑在了身后,开始一路狂奔,这不到三日,就到了河内县,徐爵让缇骑告知了县堂,但是压根就没去,在驿馆沐浴更衣后,就去了郑王府。
还没到郑王府,远远望去,徐爵就是眉头紧皱,按制城门上的城楼应该有青色琉璃瓦,可是城门上光秃秃的,连城楼都塌了,护城河倒是静静的流淌着,可是无人打理,枝丫乱生,一片破败的景象。
徐爵走进了郑王府内,看到早已恭候的郑王府众人,才打开了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是内阁拟,皇帝下印,圣旨的内容大概为:
当年的事儿都是误会,世庙也是受人蒙蔽,郑王府也有内鬼胡乱诬告,最终才导致了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先帝已经恢复爵位,还给了更多的俸禄。
皇帝听闻了王府的冤屈,于心不忍特别遣中使前来,重申小皇帝不会违背先帝的独断之明,仍然会给足俸,并且还加了一百石的实俸,不折宝钞,赐下了些财物和小皇帝自己酿的国窖地瓜烧一瓶。
诏世子入京,彰显亲亲之谊,再把当年的事儿说开了便是。
这封诏书张居正写的,并没有过多的申斥朱载堉不当朱家人的言论,权当没这回事儿。
“臣不能奉诏入京。”朱载堉等到圣旨念完,直截了当的选择了拒绝,态度十分的坚决,根本没有任何打算奉诏的意思。
“你!”朱厚烷听闻叹了口气,赶忙接过了圣旨说道:“中使勿怪,孤这个儿子是个狂生,人尽皆知,孤定会说服与他。”
朱厚烷说着还递上了一把盐引过去,此物最适合行贿,徐爵却推了出去,说道:“老祖宗叮嘱过外出办事的中官,外面收了银子,出了事就自己兜着,被老祖宗知道了,回去就砍了手扔廊下家,咱家出来办差,陛下已有了赏赐。”
“侯给事中随行宣旨,本就是监督,是吧,侯给事中。”
徐爵看着侯于赵上吐下泻的模样,就直乐。
徐爵看向了朱载堉,佯装惊讶的说道:“世子殿下不肯奉诏入京?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陛下听闻世子殿下从外舅祖何瑭学习那天文历法,算学,对历法之道格外的擅长,特别御赐两件好物,世子殿下不肯奉诏,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徐爵让人打开了两个红绸布,露出了千里镜和六分仪,满是惋惜的说道:“既然世子不肯前往,那咱家就回了。”
徐爵一分一秒都不肯留,甚至提前掉了个头打算走。
“中使留步。”朱载堉看到了千里镜和六分仪后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凑了过去,看着徐爵说道:“中使,能把此物留下吗?”
徐爵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转身说道:“世子说笑了,这可是御赐之物,世子不去,咱家私自留下,回京陛下震怒,咱家项上人头不保。”
“世子殿下,松手吧。”
朱载堉握着六分仪,面色狰狞的说道:“不松。”
“松开吧。”
“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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