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真是一个好主意!

黄清一个很有意思的举人,他对于陛下的问题能够妥善回答,是基于自己的实践,而不是他十分了解陛下,这是黄清第一次见到陛下,也是第一次猜测陛下到底是个什么人。

在入宫朝见之前,元辅专门给他传了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猜度圣意,因为根本猜不了。

如果皇帝是个黑匣子,需要输入指令去解析,黄清作为十二年的吏员,其实不知道应该输入什么指令去解析皇帝,所以干脆不猜,怎么想怎么说。

对于黄清而言,或者说对于天下绝大多数的臣民而言,皇帝只是一个凝聚起来代表着朝廷决策的符号,而不是具体的人,代表的是朱元璋建立的法统。

至于具体到皇帝本人,长什么样、吃什么饭、喜好什么、都和臣民没有太多的关系,皇帝距离黄清和他以下的人,太遥远了,遥远到就像是站在地上,看九重天上的神仙。

黄清没有猜度,直接根据自己的实践回答问题,而恰好,是皇帝想听到的答案。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孙继皋这种贱儒在挨骂,而黄清这样的循吏,在文华殿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褒奖,如果能做事,就做不了贱儒,如果做贱儒,一定做不成事。

这是个必然的规律,贱儒们向来都是袖手谈心性,贱儒谈的心性,大抵总结来说,就是我想我就能,贱儒又不是泰西世界里的唯一的神,说要有光就有光。

王崇古搞了个毛呢官厂,费劲了周章,斗到现在,把自己硬生生的斗成了孤家寡人,也不过是基本实现了规模化的生产,连复制都很难做到,贱儒们凭什么想就可以?

大明朝在过往一百五十年间的很多决策,都受到了这种想就可以的影响。

朱翊钧看着黄清继续问道:“据说黄爱卿很擅长屯田,朕有些疑惑,朕观察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儿,很是矛盾,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告诉朕,江南多失地佃户和佣奴,甚至有些人为了活命,不惜私阉入大户人家为奴为仆,也要苟活。”

“另一方面,宋阳山和汪道昆又告诉朕,江南多荒地,地荒着也不肯种,连田阡陌皆荒草丛生,田亩多荒废。”

“这些失地佃户,为何不去种地为生呢?因为他们懒吗?”

“不是的!陛下不是这样的!大明百姓非常勤劳,他们不是不想,是不能啊,陛下。”黄清一听皇帝这么问立刻就急了,看着张居正的眼神都从狂热变成了疑虑。

作为帝师,你就这么教小皇帝的吗!

但是似乎又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这样的话,掌握了话语权的势要豪右们,就可以把责任完全推个穷民苦力了,穷民苦力懒惰,不想种地,穷民苦力羡慕奢侈,却不能勤劳致富,穷民苦力们下愚者不移,愚昧不灵,这就是长久以来,掌握了话语权的缙绅们,极力想要塑造的小民形象。

而且塑造的非常成功。

张居正略有些无奈和气恼,黄清你什么眼神!小皇帝在考校你啊,混蛋!

不是他张居正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小皇帝在揣着答案,问的是伱的能力,而不是陛下不懂,陛下是想知道你懂不懂!

黄清思索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臣作为吏员,曾经修过吉安县志,臣从江西到浙江,又从浙江至京师,小民为何不能耕种荒田?”

“陛下,堪舆图上,各村的地名比如姚家寨、胡家庄、宗家屯、马家坟等等,数不胜数,这些个村名,大抵代表着这里有一个宗族缙绅之家,他们对于小民而言,绝非善类。”

“缙绅大户们,各村寨之间泾渭分明,一草一木,甚至连一口水,都是缙绅的,都是大户的,哪怕是乱石滩,哪怕是盐碱地,哪怕是沙地,也是这些大户人家的,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不能让颠沛流离的流民动哪怕一铁锹。”

“臣的家乡,江西等地,有个赵王庄,这个庄子前有个人头杆,但凡是从山上捡一根柴,都要被杀头悬杆示众,这类的人头杆,各地有各地的名字,但大抵都有。”

“臣在吉安时,曾经专门办过这么一件案子。”

朱翊钧不由的想到了通惠河畔那一排排的旗杆,阴结虏人被斩首示众的奸佞,都会被悬杆示众,下面立有石碑,铭刻他的罪行。

当时朱翊钧干这个的时候,他还奇怪,为何劝仁恕的张居正,居然没有反对,也没有劝仁恕。

显然这种人头杆,在大明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所以张居正也不多说,又不是小皇帝学坏了,是大明标榜自己大善人的权豪们,带坏了陛下。

不是陛下残暴,而是这样残暴的权豪缙绅,带坏了陛下。

都怪权豪缙绅!

“什么案子?”朱翊钧不动声色的问道。

黄清俯首说道:“江西有一种婚配的习俗,蒸一种盘头莲花饼再出嫁,臣办得案子,就是这盘头莲花饼的案子。”

“说的是赵王庄有一流民带着一家四口,流落到了赵王庄,开了十亩荒田,引了赵家泉浇灌荒地,这流民就被赵王庄的赵大善人,给挂到了杆上给吊死了。”

“这流民家里的两个孩子被扔到了沟里,发大水的时候,就冲走了。”

“唯独剩下这么一个寡妇,这寡妇被迫嫁给了赵大善人,出嫁的时候,就蒸这盘头莲花饼,但是这盘头莲花饼里有砒霜,就把赵大善人一家十二口,全都毒死了,这案子落到了臣的手里。”

“陛下,一草一木皆有主。”

朱翊钧听完,愣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听的这个故事,好像是个爱情故事。

这寡妇必死,十二口命案,大明律法而言,寡妇没有宽宥的可能,可转念一想,这寡妇的丈夫、儿子都被杀了,自己又被逼着嫁人,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寡妇既然带着孩子,跟着这流民四处流荡,显然是知道自家男人靠得住。

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所以这江西蒸盘头莲花饼的寓意是?”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黄清十分确认的说道:“美美满满,长长久久。”

这年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离之后再嫁极难,而这个盘头莲花白饼,其实就是让夫家不要太欺负自家闺女,算是一种期盼,的确是个美好的寓意,美美满满,长长久久。

黄清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何流民自己不能种,因为根本开不了荒,动人家的地,动人家的水,都得死,而且流民而已,无人报案,甚至地方衙门也得姑息包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死的只是流民。”

“若是遇到了心肠软的缙绅,虽然不多,但总是有些善人的,给流民用水,可是这一垦荒,缙绅、流痞、衙蠹蜂拥而至,都在这流民身上取利,这流民刚挖了一锹土,就摊上了几斗米的藁税、谷租、私求,故此更加没人垦荒了,所以这地,就荒了。”

“能带着百姓垦荒的,只有朝廷,因为缙绅不敢得罪朝廷命官,朝廷命官不明不白的死了,朝廷是要追查的,相比较天兵天将,他们那几个家奴,根本就不是对手。”

黄清说的是事实,殷正茂拆门搬床,凌云翼干脆直接杀人,面对朝廷的时候,缙绅是畏惧的,现在两广的权豪缙绅,对凌云翼非常不满,央求着把国姓爷殷正茂叫回来。

殷正茂贪,但是殷正茂不杀人啊。

朱翊钧忽然想到了侯于赵那本垦荒条陈五事疏,一曰均田亩、二曰定徵例、三曰严批限、四曰时监收、五曰广开垦,均田亩很好理解,而定徵例的意义就在于,确定了收田亩的份额,但凡是有人追索,百姓就可以武装抗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