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言先生之过者斩,勿论

徐渭都被扣着,数年不见天日。

在决定了内阁首辅吕调阳、次辅王崇古的任命、诋毁反坐通倭处斩之事后,朱翊钧并没有继续处置国事,而是看了一圈朝臣,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把群臣看的越看越毛。

“王学士。”朱翊钧看向了王锡爵。

王锡爵吓了一个激灵,猛地跪在地上,俯首帖耳大声的说道:“臣在!”

王锡爵以为自己就念了念经,就要跟这二十六个臣子一起共赴黄泉路了,这吓得腿都软了,实在是这小孩子下手,不就是这么没轻没重吗?

“你啊,根本不想救这些人,就是按照惯例劝仁恕罢了,你若是真的想救人,得知张先生说话管用,就去西山请张先生去了。”朱翊钧看着王锡爵,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

这帮个贱儒,压根没打算救人,要是意愿强烈的话,现在去西山搬救兵也不迟,但他们没一个这么打算的,就是打着救人的旗号,试探着皇帝的心性而已。

一些个心里打着小九九的朝臣,立刻感觉到了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这当然不是心动的声音,而是恐惧,陛下把他们那些个把戏看穿了的恐惧。

朱翊钧这个人多简单啊,还用试探?

只要对大明有用,你就是忠臣良臣,对大明没用,名声再大,该死的时候,也不会丝毫的留情。

“臣…臣…陛下圣明。”王锡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再拜大声的说道。

“归班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王锡爵归班便是。

朱翊钧仍然不说话,因为他在走神。

万历皇帝到底什么时候,对张居正展开了清算?

从万历十年六月二十四日,距离张居正死后第四天。

张居正在劳瘁而死前,举荐了自己的座师潘晟为元辅,继续辅佐君王,有御史雷士帧等七名言官试探性的弹劾潘晟,万历皇帝立刻就准许了言官所奏,将潘晟彻底罢免,这就是一个倒张的清算信号。

而后就是给事中张鼎思看清楚了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厌恶和清算之意,立刻开始了对戚继光的攻讦,万历皇帝连个让戚继光辩驳的理由都没有讲,直接一纸调令,把戚继光调离了京畿。

张鼎思,张思维的朋党。

八月,宫里的老祖宗冯保被调往了南京,冯保这棵参天大树轰然倒塌。

万历十年十二月十四日,冯保垮台所激起的扬尘还没有尘埃落定,倒张的第一枪便打响了。

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疏,论已故太师张居正十四大罪,大略言其贪滥僭窃,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而万历皇帝当日给的批复是:念系皇考付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故贷不究。

就是说,张居正有罪,但是有辅理之功,今天已经死了,就不追究了。

万历十年十二月十四日,就是张居正从大明上柱国、文忠公,变成佞臣的那一天。

四天后,四川道御史孙继先、陈与郊、向日红等人上疏,开始对张居正展开了迅猛的撕咬。

三个月后,万历十一年三月,万历皇帝下诏书,剥夺了给张居正的一切名誉,包括上柱国、太师、文忠公等名誉,而且还将张居正的三个儿子,褫夺了进士的功名,进一步的清算和追击正在酝酿。

追击和清算整整持续了一年,各种罪名层出不穷,到了万历十二年,万历皇帝以张居正主持废辽王府苛责宗室为由,派遣司礼监太监张诚、刑部侍郎丘橓、给事中杨王相、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等人,开始对张居正在江陵的家宅抄家。

万历十二年三月,荆州地方官接到命令,不敢怠慢,索性把张家人赶到旧宅里,将门封死,禁止出入。

等到丘橓、张诚赶到开门查抄时,张家旧宅里已经饿死了十几口老弱,更惨的是,那些天里,活着的家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饿狗在院中啃食死去的亲人。

五月,张居正长子自杀。

万历皇帝抄家,抄出了些什么?

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田亩一共十顷,也就是一千亩地。

这就是张居正纵横大明官场数十载的所有积蓄,而这些财产的大部分来源,就是自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张居正当国首辅,来自皇室的赏赐,共计九十八次,都是有起居注可以考证的。

自万历元年开始,皇帝与两宫太后在对于张居正的恩赏上,几乎是无事不赏、无时不赏,其次数之频繁、赏额之高昂,令人瞠目结舌,赐赍优渥,皆古今旷绝未有之典。

而万历皇帝的抄家,也就仅仅抄出了这么点东西来,把人都饿死了十几口,把长子、三子逼到自杀的地步,就抄了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一千亩田出来,万历皇帝把他赏赐的都拿了回来。

朱翊钧看了一圈朝臣们,开口说道:“言先生之过者斩,勿论。”

说张居正有过错,就要斩首,而且不让上奏讨论,这就是朱翊钧在张居正离开后,画出的明确的线,只要越过这条线,就是死。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再出列,大声的喊道。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退朝。”

朱翊钧站了起来,走到了月台边缘,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群臣,并没有如常的恭送陛下的山呼海喝,只有一个个瞠目结舌之人。

“尔等有话要说?”朱翊钧开口问道。

“臣等恭送陛下!”吕调阳赶紧从震惊中醒了过来,大声的喊道。

“臣等恭送陛下。”

朱翊钧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带着一串尾巴离开了文华殿,向着宝岐司而去。

王崇古和吕调阳走在了最后,二人就是泥塑阁老,皇帝说啥就是啥,内阁的阁老对皇帝的圣命有封驳事权,但王崇古和吕调阳都没有这么做。

王崇古是不敢,吕调阳是不愿。

“唉,陛下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王崇古的话有点大不敬,他见识到了皇帝陛下的果决,尤其是那句,言先生之过者斩,突出了一个果断坚决,不给任何人任何分辨的话,只要说张居正这个人有错,就是死。

这个罪名,在帝制之下是合法的,这是非刑之正。

王崇古摇头说道:“咱们十四五岁的时候,都是觉得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觉得自己可以徒手擒龙蛇,跟自己父母吵的天翻地覆,陛下这个年纪,在朝堂上,跟我们这群糟老头勾心斗角,张居正真的是好狠的心。”

“为大明振奋,又不得不如此。”

吕调阳回头看了一眼文华殿,他总觉得自己有种幻觉,就是那个满脸阳光开朗的孩子,恐怕在张居正回朝之前,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