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隆庆年间,大明每年度支只能做到三月,之后九个月全都是欠着,至于什么时候给,怎么给,完全没有章程,而现在,大明真的很富裕,朝廷存了六年的度支所用,这还是在连年征战的情况下。
去岁十万大军北上,靡费极重,一应粮草等物折银,就要超过百万两白银了。
朝廷负担得起,甚至没有把这件事专门拿到廷议上议论,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值得,北虏、倭寇、西南莽应龙的东吁王朝,已经够让大明头疼了,这北虏和东夷建奴合流,大明花的可不就是这一百万白银了。
“去岁八月彗星初见西南,至十月,光明大如盏,芑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直逼女宿,刑科给事中尹瑾、佥都御史高维崧论劾阁臣王崇古不端,聚敛兴利,天人震怒,阁臣,当天下之重任,身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已,而后可以正百官、正万民。”
“陛下批曰:不得胡搅蛮缠,带着眼睛去午门预约望天镜观星,天人哪来的那么大气性。”吕调阳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完嘴角就浮现出了笑意。
上一次客星犯主座,张居正和皇帝都好一顿的折腾,现在轮到皇帝折腾这帮言官了。
贱儒总是讲一堆似是而非有道理的屁话,进而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
在万历五年,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病逝,张居正丁忧风波,再叠加上大彗星出现在西南天,一场波及整个大明的朝堂倾轧开始了,整个斗争持续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天象加法三代之上丁忧,张居正非常的被动,但是他又不得不留下。
而现在,张居正在西山当老祖,这个斗争还没开始,就平静了下来。
张居正到底是离开了朝堂,大彗星的天象就转嫁到了王崇古的头上,王崇古成了抗雷的那一个,对王崇古的弹劾又开始变多,皇帝十分认真的回复了,无论是什么理由,陛下都不是简单的画个叉,而是细细阐述理由。
陛下和贱儒的争锋中,陛下始终占据着巨大的优势,皇家格物院的那台望天镜,就像是横在贱儒心里的那根刺,狠狠的刺痛着贱儒们的那颗脆弱的心。
“户部尚书张学颜领户部部议上奏,有违法私铸及势豪射利阻坏钱法者,重治之。”吕调阳说起了今天另外一个议题,张学颜履任户部尚书,而王国光兼领户部尚书入阁,王国光的政治许诺是钱法,而张学颜的许诺是天下清丈,没有获准,而张学颜将火烧向了私铸。
“陛下容禀。”万士和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自古以来,未尝有私铸而不重治之朝,唯独我皇明,自建极以来,从未威罚私铸。过去钱法晦暗,皆仰赖商贾兴贩私钱至京,势豪贱买射利遂至钱价顿减,还请陛下明察。”
秦汉魏晋隋唐五代宋元,私铸者死,汉武帝时候甚至废除了藩王铸钱的权力,任何人私铸,都是死罪,藩王不说九族,毕竟藩王的九族里有皇帝,一般都是令其自杀。
唯独大明朝,私铸不重治也就罢了,甚至不禁私铸。
大明朝廷铸钱,一年几千万钱,就几万贯,根本不够民间使用,现在大明已经开始加班加点的铸钱了,所以对于私自铸钱之事,就该严查到底了。
张学颜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十文铜钱,摆在了桌上,开口说道:“私钱多为铁钱,而且不足重,百姓深受其害,民间用宋钱不用铁钱,私铸不过为谋私利而已。”
“百姓无钱可用,铁钱太贱,宋钱极少,则只能以物换物,钱法不通,则沟渠不通,商贸不兴。”
张学颜讲事实,把势要豪右们铸的钱摆在了所有廷臣面前,大明的私钱,根本没有铜,朝廷都搞不到铜来,更遑论势要豪右了,他们铸的是铁钱,而且极薄,锈迹斑斑,不是那种绿铜锈,而深褐色的铁锈,这玩意儿根本不能钱用。
没有钱用,造成的钱荒,严重的阻碍了大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严重阻碍了商品之间的交换,阻碍了大明的发展。
“陛下,云南的滇铜自然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则以吕宋、倭国的海铜为主,白银流入,铜也要留心为宜,一切私自铸钱作坊,一年为期,必须关停,仍有私铸者斩。”张学颜给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
朝廷不许私铸,改为朝廷官铸,而朝廷官铸的铜料来自于云南,来自于吕宋,来自于倭国,倭国不仅有大量的白银,还有海量的黄铜,铜料也是大明急需之物,甚至超过了白银,至少白银还有大帆船输入,铜料从哪里输入?只有朝廷自己想办法从吕宋和倭国弄了,云南的滇铜当然也要采。
比较有趣的是,大明宗室私铸者废为庶人,废国。
谁让燕府真的打下了天下,藩禁防的就是藩王造反,即便是大明不禁止私铸,也禁止藩王聚敛,防止再出现一个燕府。
燕府打得好是一方面,太子府朱允炆配合的好也是一方面。
“晓谕势要豪右之家,私铸者斩。”朱翊钧朱批了这道奏疏,言先生之过者斩,是一条限时的斩杀令,等到张居正回朝后,就可以继续攻讦张居正了,先生在的时候,是可以骂他的,杨博已经多次证明过,君子欺之以方,不在的时候,小皇帝不许骂。
而这一条私铸者斩,则是长期的禁令。
大明铸钱是需要海外的白银、黄铜输入才能继续推行,而钱法的推行必须要一以贯之,就是一股劲儿走到底,不能有犹豫不决,更不能半途而废,否则还不如不做。
吕调阳总结后写成了浮票,他没有自己的意见,就像是张居正在朝的时候,吕调阳也没有自己的太多的意见,他知道自己是个代办,他也没打算做帝师,陛下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儿,西山的张居正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吕调阳作为首辅是很称职的,他将奏疏齐缝下印后,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面色沉重的说道:“顺天府丞王之垣,统计了下庚戌虏变和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顺天府原有户六十六万九千三十有奇,口三百三十四万有余,至隆庆五年,户止十四万七千三百有奇,口七十三万六千有余,至万历五年六月,户复四十二万三千有奇,口二百一十一万五千有余。”
顺天府在嘉靖二十九年之前,有66万户,334万人,到隆庆五年只有14万户,73万人,到了万历五年六月的时候,恢复到了42万户,211万人,这是顺天府的户口数。
虏变是兵祸,不是被北虏给掳掠了,就是因为兵祸而逃难了。
逃难者居多,君出、虏入、播迁、党锢,四大亡国之祸患,出现一个都能要了一个朝代的命。
万历年间,大明京畿顺天府的人口恢复到了一个还算可以接受的数字。
“除虏变掳掠,躲避战乱外,其余逃难,盖因租庸正额之外,更多杂派钱粮,以致民不聊生、日渐凋耗。”吕调阳继续念着奏疏。
虏入的危害是长期的,不是阵痛,为了防止北虏再次入寇,京畿地区的摊派越来越多,幸存的百姓因为杂派钱粮日益增多,只能逃跑了,天子辇毂之下,京师首善之地,变成了这个样子,顺天府丞痛心疾首,而最近因为和北虏和解,大明主动出击,京畿变得安稳起来,摊派减少,百姓又逐渐的回来了,并且留下定居。
皇帝开始频繁出宫活动已经是万历四年的事了,那时候京师已经有百万之众了,所以看起来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堂堂京畿居然只有七十万人,街道空旷无比,可谓是万物凋零。
“陛下,先生总是说先帝生活奢靡,鳌山灯火动辄十数万赏赐,未尝没有振奋人心之用意。”吕调阳没有继续念奏疏,而是说了句题外话,为隆庆皇帝说了几句好话,隆庆皇帝生活的确奢靡,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鳌山灯火这十几万的赏赐,就是为了热闹,热闹其实也是为了振奋人心。
隆庆五年,京畿人口凋零,任谁看,大明气数已尽,已经日薄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