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不止一次批评申时行性格过于温和,但人教人千遍教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
申时行终于理解了眦睚必报这四个字,是作为帝国辅臣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
王崇古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胆敢对他蹬鼻子上脸之人,手段极为酷烈,比抄家灭门还要可怕,是生不如死,张居正是眦睚必报,陛下甚至有些小肚鸡肠,手刃陈友仁、手刃徐阶、犬决孔胤林。
姚光启和徐秉正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松了口气,他们的顶头上司申时行,哪哪都好,但唯一的问题就是,申时行是个好人。
不当官,是个好人,那自然是人人喜欢,可既然在这天下最大的名利场——大明官场里打滚,那好人是决计没好下场的。
恶人仍需恶人磨,当好人是收拾不了恶人的。
这四位风水大师带来的弟子、拥趸,见府门大开,刚想冲进去,一看衙役鱼贯而出,立刻知道大事不好!这些人一看,立刻作鸟兽散,四散奔逃。
申时行开始抓人,风水大师看着衙役扑过来的时候,人都傻了,事情不该是这样的!都知道申时行好欺负,怎么这连谈都没谈,直接就开始动手了?
经过了十分仔细的盘问,徐秉正想错了,没人给风水大师任何的承诺,也没人给风水大师站台,就是风水大师觉得申时行好说话,见杂报无用,就跑到了衙门堵门了,结果一向温和的申时行,突然就开始不当老好人了,搞得风水大师措手不及。
申时行不信,反复查问了几遍,甚至让南衙缇帅骆秉良从百忙之中,抽空详细调查了一番,才发现,确实背后无人,申时行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行为,是不是过于温和,以致于连风水大师都拿豆包不当干粮?
其实很正常,申时行好说话,但张居正可不好说话。
平日里大家在规则内斗一斗就算了,跑到衙门堵门等于骑在申时行的头上,申时行就是脾气再好,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气?到时候引来了张居正的打击,那才是得不偿失。
申时行又不是跑来跑去的野狗,是张居正的二十二年份的师生,真的往死里得罪申时行,那就是在得罪张居正。
汪道昆到松江府做巡抚的时候,刚到没多久,就被‘夜宿良家’了,汪道昆迫不得已,认下了那女子,纳了妾室,弄成了一段不光彩的风流韵事,但松江地面的势要豪右真的不敢这么对付申时行。
经过了风水大师到衙门堵门之后,上海县宏源大染坊,突然就有了活儿,接连十几家棉行,跑到了大染坊下订,一来大染坊的手艺是真的好,染坊里工匠,哪都有不传之秘,毕竟从元朝就有了,是三百年的老字号,没点独门绝技,也不能生存到现在,二来自然就是肉食者之间的普遍默契了。
南衙缇帅骆秉良抵达了松江府,这次来松江府主要是为了稽税。
申时行都被堵门了,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是申时行不做好人了,以风水大师的案子,连坐他们势要豪右之家,那就是牵连广众,甚至不需要风水大师的案子,只要高举稽税的大旗,就能把所有豪强折腾到只剩下半口气。
所以肉食者们,干脆直接松了个口子,不让申时行继续追击,维持一个基本的体面。
袁慎,被游街了整整十二天之后,终于被皇帝给提走了,在袁慎被游街的这十二天,松江府四县的势要豪右纷纷表示,可以公证劳务合同,但前提是,松江远洋商行的孙克弘率先完成。
这个要求非常合理,孙克弘是投献皇帝的皇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而且孙家因为投献,在海贸厚利上狠狠的啃下了一块肥肉来,孙家如果都不肯带头去做,证明这政令绝对不得人心。
但孙克弘表示了配合,在三个月内完成。
而杀了家丁的周建仁也被押解入京,只不过袁慎是坐着囚车走的,而周建仁连枷锁都没有带,这是皇帝特别叮嘱过的,相比较赵老七赵吉含怒杀人不同,这次周建仁杀袁慎四个家丁的案子,皇帝本人认为是自卫。
袁慎先不给工钱,还打了看见他出入书寓的学徒,打起来的时候,袁慎作为工坊主,带着家丁继续殴打匠人,才酿成了这个悲剧。
皇帝的这个定性是个人定性,仍然没有通过法司,但这个定性让周建仁被押解入京的路上,好过多了,毕竟不用坐囚车,只要周建仁自己不跑,入了京师,顶多参考赵老七杀人案判一个流放。
刑部尚书王崇古是典型的威权信徒,皇帝有意宽宥一二,那王崇古就不得不考虑皇帝的意见。
“别吵了,吵的朕耳朵都生茧子了,坐下,坐下说话!”朱翊钧看着面前吵的面红耳赤的两位大臣,也是一脸生无可恋,万士和和张居正吵起来了,因为《大明会典》。
“我还是那句话,太医院太医医治不当,致天崩者,斩不赦!”张居正一甩袖子,最后陈述了自己的观点,皇帝死了,看病的太医必须死。
万士和手一摊,十分无奈的说道:“那谁还给皇帝看病?那谁还敢到太医院做太医?元辅的想法,是怕太医院和野心之徒勾结,理所当然,但是人总归是要生病的,大明会典一旦明文,那太医院里全都是庸医了。”
“停!喝茶!”朱翊钧大声的说道:“二位,润润嗓子,你们俩都吵了快半个时辰了,不口渴吗?”
吵架的起因是刘文泰,这个人是成化年间和弘治年间,也就是宪宗和孝宗的太医院院判,这个人最大的成就,就是宪宗和孝宗都是刘文泰这个太医院院判手中看病,结果宪宗没救活,孝宗也没救活。
最后的结果,刘文泰也只是被流放。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无从考究,张居正也没有翻旧案的意思,他也没有说当年是否有什么阴谋之类的话,事情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当下。
张居正的意思非常明确,把整个太医院的命根皇帝的命连在一起,不用心治病,就一体连坐,统统殉葬,写进大明会典里,成为明文。
张居正是《大明会典》的总裁,万士和是副总裁之一,万士和修好了太医院用药规章,张居正非要加这么一条,万士和不同意,这就吵到了皇帝的面前。
之前大医官陈实功给陛下敲智齿,搞出了炎症风暴后,陈实功都吓得不敢后续诊治了,还是李时珍一直忙前忙后,张居正加这么一条,日后谁还敢给皇帝看病?
可是不连坐的话,太医院太医的确有可能和野心之徒合起伙来,做点什么。
嘉靖皇帝在给他看好病的许绅死了之后,就整日里跟蓝神仙在一起,自己炼丹自己给自己看病了。
“这世间,果然从来都没有两全之法,先生,万阁老,这样吧,各退一步,维持现状吧。”朱翊钧见二位大臣终于坐下喝茶,他说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智慧。
“人呢,是管不住身后事儿的,谁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何必徒劳?”朱翊钧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死在了炎症风暴里,陈实功会是何等下场,只能留给后来者决定了,他对这件事看的很开,维持现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