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上

黛玉见他说得一本正经,语气又笃定,忍不住说:“这边一众表姊妹,幼读经典,早通诗文,又是一向在姨祖母跟前。表哥怎么倒说要来问我借?”

章回笑道:“方才我默占了一卦,大约多是准的。”林黛玉脸上就一红。却听章回续道:“那日在林伯父处看到妹妹来扬州路上所作,‘几遍瘦楫催旅客,一声孤雁逝寒云’,‘千里煎心岂得寐,乱雨敲窗潮纷纷’,用字已谙其趣。又有赏花会后保扬湖‘鱼戏白沙浅,鸟啭翠山横’,夺换曾子固‘鱼戏一篙新浪满,鸟啼千步绿阴成’风致。只是‘翠’字虽青春可爱,难免轻俏浮跳,不如‘黛’字玩味沉稳幽深,又可合乎盛夏浓厚之景。妹妹以为如何?”

他这边兴冲冲问说,不想黛玉只管红脸低头,不作一词。章回猛然醒悟,暗悔自己一时宽心纵性,脱口而出,却是委实造次了,口中嘟囔几句,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便寻话头告辞出去。

黛玉略送一送,不过门口即便回转,才在里间坐定,隐约听章回在外头阶上低声吩咐丫鬟将堂上冰盆撤换成深井水,又问青禾、紫鹃自己几日睡得如何,日常九兰香可足供使用,好一阵方才去了。黛玉不免就想起在外祖母家时,宝玉也是这般嘘寒问暖、体贴小意儿,如今一朝分散南北,虽有父亲这边表兄弟姊妹众多,到底经年情分的不同,一时思绪就不住浮泛。在书桌前拈着笔出了好一会儿神,方落笔,才写了两三个字,外头又一阵响动,乃是紫鹃接了白微送来的两匣子香来,进来告诉说:“都是九兰香,一品配的是雪莲,一品配的是苦竹叶,晚上点了,周围再撒上些薄荷露,就不用冰,也一样有凉意。”一边说,一边就与青禾两个焚香的焚香,洒水的洒水。

黛玉看一会儿那匣子,又看一会儿烛光,待鼻息间猛觉着馨香幽淡,清凉沁脾,方定了定神,慢慢地把自己做的《归家》、《车行保扬湖》两首整篇默写出来。这边紫鹃见她写完又自顾自发呆起来,不免问:“姑娘,天晚了。若写好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明日还有戏酒呢。”

黛玉这才回神,只是尚未答话,外头洪氏已从王夫人处回来。见黛玉这边灯火通明,书案笔墨纸砚兀自摊放着未曾收起,脸上就显出不悦来,问:“怎么弄到这会子?说了晚上写字伤眼,又不是男儿家读书考进士,小人儿家熬坏了身子骨可怎么弄?还不快伺候姑娘歇息?”

黛玉忙告了罪,只说自己写字出神,忘了时辰。洪氏摩着她的背,道:“知道你好脾气,凡事都替她们揽着。时候不早,快收拾了歇下,存足了精神,明儿才好跟着你姨祖母闹。”又一定看着黛玉安稳睡了,方才回到自己屋里,就招了白微来问先前情景。白微就把章回、黛玉两个怎么说话、怎样神情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奶奶是没见着,英哥儿出去时那狼狈懊恼劲儿,跟平时简直两个人呢。”

洪氏忍不住也笑起来,道:“他姊妹们虽多,到底当年离家求学的时候都还小。这边是他两三年来最亲近的一个表姊妹,又能在诗文上说得着,怎么不分外上心些?我只盼着他们两个要好,就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白微道:“奶奶的心愿,是准定成的。”于是服侍洪氏更衣洗漱,又问:“这大早晚的,府里大太太请奶奶去,连一夜都等不得,究竟是什么急事?”

洪氏笑道:“倒也算不是急事。不过是她的脾气,但凡想起了什么,就忙着要跟我说。只是你提醒我了,明日英哥儿接了大爷家来,若已经醒了酒,请先过来我这里说话。”

白微应了。众人自去歇息不提。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