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和林黛玉一齐露出讶色,问:“这怎么说?”
章回道:“方才递进来的,原是要给林妹妹的东西。”
两人恍然。洪氏不免又问:“林妹妹的东西,你昨个儿家来,不都让人看着送过那边屋里去了么?怎么又有东西要递过来?丢三落四的毛病,这可不好。”
章回笑道:“并不是落下的东西,也不是这次才从扬州带来,原是我前头就预备下的。说来他们的耳报神也灵,听说我昨个儿到的南京,今天一大清早就赶着送过来了。本打算是让小子去接过来就完了,后面想想,还是自己走过去一趟的好。”
洪氏听了,向林黛玉道:“听听,他说这么一串,还真像有这么回事情。我原想逮着话头罚他点什么,现今倒没得开口了。”
黛玉道:“婶婶对上表哥,心就软了。只是表哥究竟拿的什么?却还没有说呢。”
洪氏一听,立刻笑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没叫他几句话绕过去。”转向章回,把脸一板,喝道:“你可听清楚了?借着你妹妹的名号就想打混过去,再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底接了些什么进来?趁早送上来给你妹妹看了。否则,立时告诉你父亲并伯父去,看不狠狠地下功课罚你。”
章回急忙讨饶:“母亲别急!这就拿上来。妹妹看过了,不好,再加倍罚我也不迟。”
洪氏笑道:“那还不快去?”
章回得这一句,连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洪氏和林黛玉对视一眼,一齐大笑。洪氏更叮嘱黛玉说:“等一会儿来了,凭他拿的是什么,都装作不喜欢,看他怎么办。”
黛玉笑道:“果真这样,表哥实在可怜。”
洪氏道:“古时候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这里逗他一逗,又算什么。”忽而想到另一样,皱起眉头思索道:“他说是先头就预备下,这一二日才妥当的。可见一早就起了意了。又专一是给你的……玉儿觉得会是什么?”
黛玉摇头,笑道:“表哥一向周全,心思又细,我可猜不着。”说话间望着屋门外,脸上也不自觉就流露出好奇期盼之色来。
她二人说话间,果然章回就抱着一摞东西进来。林黛玉一眼看去,见他怀里抱了有七八只卷轴,长长短短各异,用一根手掌阔的缎带总扎在一处,也不让丫鬟来接,只看一眼左右,说:“还是往西厢去,屋里有书案,正好铺开来看。”洪氏、黛玉一齐称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这才放下怀中卷轴,一幅幅抻开来与二人观看。
这些却都是装裱好的长卷。第一卷就是一个行乐图,画的亭台楼榭、花草人物,四时风景各异,却衔接自然、浑成一体。洪氏再细看两眼,猛然觉察,道:“这莫不是你林妹妹扬州家里的园子?”
章回道:“是。因想着妹妹是扬州大的,林伯父辞官,以后多半不会再任此方,于是请广陵书院的恽寿徽先生重摹当年的行乐图景,也是一番纪念。”
他这边说,那边林黛玉早认出自家的院落园林,亭台楼阁里人物嬉游饮宴、文华风流,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欢容,心里一触,就觉鼻酸眼跳,泪珠止不住地直滚下来;又怕泪珠儿落到画上,水渍沾染坏了墨迹,于是两只手慌忙扯了帕子来拭,却觉眼泪怎么都擦拭不尽——这番形容,顿时吓得洪氏连声叫章回把画收起来,自己紧紧搂住黛玉,抚着她的背不住劝慰。黛玉原本还有些自制,此刻洪氏柔声入耳,又是感伤、又是欢喜,又是怀念、又是庆幸,再加上几分羞臊,心里好似调料铺子被打破砸烂,搅得五味俱全,眼泪一发落得凶了,只将头死死埋在洪氏怀里不肯抬起。
洪氏忙着安抚黛玉,偶一抬眼,瞥见章回立在旁边,直是手足无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这才醒悟,垂了眼,闷头就走。洪氏方哄着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来与两人洗脸,白微、紫鹃去各自房里取衣裳来换。
林黛玉纵性痛哭了一场,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鹃、青禾帮着换了一领淡紫色的五彩绣花对襟褙子,便赶过来伺候洪氏。洪氏道:“我的儿,可不用你忙!我这里就好了。你只管在边上坐着。”恰洪氏换的是一件蓝紫色缕金花草纹样的对襟褙子,又配一把淡紫色纱绣草虫的团扇,于是看了黛玉笑道:“果然玉儿与我默契,这衣服,看起来就亲相。”随即又叹道:“都是叫那混小子闹的,又招你哭了一场。当初真该先仔细问明白了,心里也有个预备才好。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底怪他行事鲁莽,不能仔细体察人的心意。”
林黛玉道:“婶婶快别这么说。婶婶怜惜我的心意,黛玉怎么不知。至于表哥,他的心原是最好的。反倒是我惊吓着了他。还请婶婶原谅则个,更不要怪表哥。”
洪氏点点头,叹一声:“好孩子,你就替他开罪吧。”携着黛玉的手,还到西面厢房中。见那些卷轴都还散放在书案上,并没有人收起或拿走。洪氏道:“虽只看了一卷,大概可想见其他也都是如此。既然你哥哥说了都是要给你的,玉儿便收回房去,得空儿了再细细地看。但须得先应准我一条,再不可这样伤心抹泪、哭损肝肠。你只想着,你母亲在那边天上也惦念着你好,指望你每天欢欢喜喜的,所以切莫再伤心了。可记得了?”黛玉一一应了。
一时日到中天,章太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请洪氏并林黛玉。两人过去那边上房,陪章太夫人并女眷们一道儿吃了午饭,又说笑一阵,方才回来翕湛园歇昼。林黛玉到了自己屋里,看到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卷轴,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叹惋,一发没了睡意,所幸将卷轴逐一打开细看。旁边紫鹃不免劝说:“姑娘,且放一放,躺下歇一会子神。心里累到了,可怎么好呢。”黛玉不听,反催她几个自去歇着。
紫鹃无奈,只得和青禾等退出房来。一回身,就看到院子里章回正在绕圈儿踱步。紫鹃忙道:“表少爷来了,怎么大太阳底下站着,也不怕日头毒?”
那边林黛玉听到动静,也赶紧走出来到门口,一面请章回屋里坐,一面吩咐紫鹃倒茶。章回道:“林妹妹快别忙,我是来赔不是的,怎好再劳动妹妹。”
黛玉道:“表哥这话,我就不懂了。表哥为我用心,黛玉还没正正经经谢过,怎么倒要表哥向我赔不是?表哥不肯吃我这里一杯茶,妹妹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是今后也再不敢烦劳表哥了。”
章回听如此说,方接了茶。这边紫鹃也给黛玉斟了茶。两人各自坐着,就着茶盏吃了几口,彼此却是无言。半晌,章回才抬头,视线在屋里粗粗扫一遍,问:“这边也是新收拾的。林妹妹昨日搬来,夜里睡得可稳?若九兰香不足,只管打发人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