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下

洪氏一愣,疑道:“一首诗的事情,还能有这么大力道?我可听说了,满座年轻人哪一个写的都不坏,而且他们论道说禅,别人都有妙论,独我家回小子是第一个偷空逃避开去的。”

王夫人点头,叹道:“可是在座的人人皆知回哥儿师从黄雁西、程睿秋。那两个在佛经释典上的功夫谁不晓得。名师出高徒,又有与他同学的谢家十六郎一味推崇,你觉着他逃席与不逃席又有什么不一样。哦,是了,是不一样——他小人家既不在,那些当面不好过赞的,这会儿还不赶紧说他好处。你也是不知道,你家大阿哥平时再不多说人好的,昨晚上回得屋来,没口儿地夸了足有一刻钟,又把我家那个孽障挑剔埋怨了再多一倍的工夫。这亏得是我,换作别家做人亲娘的,还不把你那回小子记恨到死?”

洪氏听这般说,又是得意,又是好笑,又是明白先前崔氏等情形,心里感叹。亲手与王夫人奉茶润口,一边说:“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真心不瞒你说,听你言语,我只有高兴的。只是这边的侄儿们,放到外面,哪一个不是顶出挑的?要说青年俊彦,咱们自家不先认了,又有谁家敢认?不过是婚姻大事,做父母的总要用心斟酌——货还要比三家呢,何况是这女婿、儿媳。”

王夫人噗嗤一笑,道:“货比三家,你当拣萝卜白菜么?”又叹一口气,道:“你也别怪老二家的。她这两年是比旁人操心。都说多子多福,但又有一句,儿女都是债。她跟前一个儿两女,年岁再接近不过,正该着忙的时候。老二前头又一向散淡惯了,家里家外的俗务经心得不够,这事情堆到眼前,可不就临时抱佛脚了?偏偏他夫妻两个眼界又高,我跟你大阿哥也伸不上手、帮不着忙。”

洪氏听这话说得有意思,问道:“昨儿听我家里的说,谢家倒是挺入他们的眼?”

王夫人笑道:“可不是?谢家大房的谢桐、二房的谢彬,都是二十上下年纪,跟他家十六郎一样,为的守孝、读书,都还没定亲。他家姑娘,昨个儿我们也是一道儿都见了的。别人不论,大房的六姑娘就极好。我是象儿年纪多差了那么两岁,不然,先就要定下她来。结果,人家谢家大爷都兴致起来了,老二突然又自家挑剔起来。谢冲那是什么样的人呢?大理寺正卿,敢对皇子、王爷甩脸子,沈贵妃叔父沈谅的家人亲眷在州郡杀人犯法,上下都疏通周全了,偏他能咬住了层层覆审,硬是定了死决当众行刑;把满朝宗亲贵戚得罪了一个遍,也只不过请旨出京巡视督查,职司权责上头反而更进了一步。老二竟想不开去挑剔他家姑娘,不是吃饭吃得太撑,把心眼儿都给堵实了?亏得座上还有林叔叔和你大阿哥在,又有你家望大爷帮忙圜转,这才彼此含糊过去。只不过老二家两口儿再想谢家的女婿,那是再没戏的。”

洪氏这时才知道昨天外间聚会上首尾,怎么章望被自己一叫就趁势退席出来。肚里仔细思索一回,方开口道:“然而我看二弟妹平日做事甚有章法,二表弟虽未有多少交道,也并不像是那等粗糙俗滥的人。”

王夫人道:“所以我才说他们是一时着急糊涂了。虽说我们这等人家,只有挑别人,没有被人挑的,到底讲究个门当户对、两厢情愿。旻哥儿是好,小小年纪便是院试案首,但秀才不过是功名起步,后面路还长着;且他又不是房里居长,上头有哥哥,眼看嫂子又要添个侄儿。谢家六姑娘,怎么说也是从小养在大太太跟前的,与他有什么匹配不得?老二他们拐不过这个弯来,也只得眼看着便宜了别家。”

洪氏点头道:“真个是呢,只怪我家由哥儿年纪大些,不然就该厚着脸皮去讨了。”王夫人立时就横了她一眼。洪氏忙笑道:“这不是被你说得好,教我也觉着可惜起来。真要讨大儿媳妇,头一个还是记着大嫂子这边。别的不说,我家大爷今早起来就往常州写信,打发我娘家侄儿中秋前往诸暨走一遭呢。”

王夫人这才高兴,也与她倒茶,口里说:“你急着剖白什么?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便喝了一回茶。洪氏又道:“谢家六姑娘这头是有些可惜。但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世上独一、无可媲美的。咱们家的姑娘比起来就不多差。再就是曹家外甥女,若论起亲戚情分,不是反而更近些?”

一句话说得王夫人变了脸色,忙一把拉住她,压低了声音道:“哎哟我的好妹子,这话你可别当着老二家的说!你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曹丫头,那两个能急成如今这模样?”说着就拿眉毛眼睛示意帘子外头。洪氏见她如此,立刻知道有缘故,连忙起身,绕过榻上几案,跟王夫人在一边儿挨着坐了。王夫人方细细告诉道:“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和三爷都是乐意的。阿鸾是我看着出嫁的,曹妹夫又知道规矩,素来跟你大阿哥一心,家里止这么一个亲外甥女儿,自然要格外照顾周全才好。这些年亲戚往来,对曹丫头,就连当年昊哥儿未定亲的时候也多多少少有过些意思,旻哥儿就更是上心了。偏偏别人都无不好,只他们夫妻两个死活卡住,半点不肯松口。”

洪氏问:“这可怎么话说的?莫不成,二表弟跟她兄妹之间有什么疙瘩?但这么些年,再大的结子也该解了。”

王夫人道:“兄妹间哪有什么结子疙瘩。只是老二两口子一向介意嫡庶,也不知道这脾气性子是个什么缘故。”

洪氏就叹一口气,想到先时黄旻在院外张望的模样,又有崔氏止住王夫人言语,不招黄旻进院而是自己出去的情形,心里不免难受起来,说道:“曹丫头这里,我还看不出。但旻哥儿的样子,可是要受磋磨得狠了。”

王夫人道:“他要真有心,也不是没法子成事。”见洪氏看过来,挑眉道:“怎么?请老太太出面,再跟伯父说明,父母那边立下军令状,怎么读书,什么时候举业进士,一样样列出章程——我就不信有孝道、族规压着,自家再努力争气,还有什么事情能办不到!把人讨进门来,该护持的护持,该卖好的卖好,曹丫头又不是蠢的,母子婆媳之间这点事情不过是水磨工夫,但凡他自己主意正,夫妻一体同心,这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轩昂磊落,当当当说完,却不听见洪氏附和夸赞,反而低了头红了脸,捏着杯子一味傻笑,王夫人不免一股子气上头,但随即明白过来,只把手往洪氏脸上一抹,骂道:“你个没脸没皮没羞臊的!我说孩子们的事呢,又没说你,逮着机会就往自己面上贴金,竟亏望表弟几十年来消受!”

洪氏只管搂着她胳膊,笑道:“嫂子知道我们,我也只能在嫂子跟前说。虽然家里一直有老太太庇护,但大爷待我的好才是这一辈子最大福分。”

王夫人忍不住叹气,也拿胳膊环住她,道:“你晓得这一点,就是有福气的。我是没受过婆婆罪的,你大阿哥待我也没得说,真论起来比你还强些。也就是为的这个,我实在不乐意见哪一个孩子受了委屈。都说女子不易,做长辈的若为了一点小心思就为难人,自己落了下乘不说,连孩子们的修身齐家也一道儿打扰了,真个百害而无一利。”

洪氏笑道:“可见,大嫂子的儿媳妇是顶有福的。我现正有一件事情求大嫂子,也是看嫂子与我做个榜样。”

王夫人好奇,问:“什么事?”

洪氏道:“便是后天忠献伯府上的喜事。我求大嫂子到时把林丫头在身边带着。”

王夫人一愣,急问:“怎么?那天你竟不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洪氏忙道:“并没有的事。嫂子放心。只是我到底是客,不比大嫂子是半个主家,凡事好照应些,也能更多见识些人物场面。再一个就是我家大爷跟林伯伯总算换了信物,虽说彼此都是至亲,外人跟前好歹也避一避嫌,对林丫头的声名也有益。”

王夫人笑道:“你说我儿媳妇有福,我看你家两个小子才是最福的。罢啦罢啦,算我成全你做个一等一的好婆婆,这事儿我应下。你只记得多送一份礼到我娘家便是。”

两人又说笑一阵,外面有婆子来请示昼饭。王夫人就请洪氏在屋里看着姑娘们玩耍,自己往厨下去。后面一切照常,又有王夫人往各个院里传话,吩咐收拢归拾东西,预备午后车马返回青塘尚书府的车轿仪仗执事。章太夫人抹牌抹得尽心,与几个老姊妹一道儿吃了饭方回来歇昼,待歇好了起来,这边下山回府的一应事物也都置备整齐,章太夫人便带一众浩浩荡荡回府。也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