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下

章回既去,黛玉打量辰光,眼看便过了平常歇昼时刻,索性叫梳洗妆扮。果然才刚弄好,就见陈姨娘与伍嬷嬷、伍垣家的一道过来,陪黛玉往林如海那边院子里议事去reads();。也不赘述。

转头却说林黛玉的奶母王嬷嬷,既得黛玉的吩咐照应紫鹃,便留在院里不往再往前面去,另打发小丫头到自家屋里拿针线笸箩之类过来。先往紫鹃床前看一回,果然见越发萎顿,非但较早起看到时大不如,就连昨日初病倒时脸色形容也更强些,心里不免就咯噔一下;又仔细看面盘,见她两眼虚合,似睡非醒,眉目间一股子掩不住的愁郁,倒像是有什么事情困结在那里——这王嬷嬷是有岁数有经历的人,这样情形入眼,立刻猜到必有缘故。正待问雪雁,一转头,就见雪雁坐在桌子旁边,手里擎着个小茶盅子,半垂了头小鸡啄米似的一劲儿直点,倒教王嬷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连忙喊她:“你个丫头预备那里睡?留神栽一脸茶水渣子。真要睏成这样,且往自家床上歪去,或者外头各处走一走,也醒醒神。”雪雁闻听她叫,揉揉眼,道:“我看着紫鹃姐姐。”王嬷嬷笑道:“知道你有心,跟你紫娟姐姐好。但这里总有我呢。再有,我先头让取针线笸箩,却忘记那幅花样还在箱子里。你就当帮我跑趟腿,得空一道儿拿过来。样子在屋东头靠床脚的箱子里。”雪雁应一声,笑嘻嘻跑出去不提。

王嬷嬷等雪雁走出去,又叫另一个小丫鬟文鹊:“去那边廊下。关大夫这一贴要冷水三沸,放凉了,再把三碗煎成一碗。现只有香稻一个人看着药炉子,但凡有点什么,再倒不来手,你去跟她两个人轮班照看。”见她依言去了,方取茶碗倒了水,亲自端到紫鹃跟前,喊她:“紫鹃姑娘可睡着了?若醒着,不妨起来吃一口热水,发发汗再睡。”

这紫鹃其实不过合着眼养神,屋里动静虽然不大,皆尽入耳。此刻王嬷嬷到跟前发言说话,连忙从床上坐起身,叫王嬷嬷劝扶住,拿枕头在腰背后面撑住。紫鹃就着王嬷嬷手吃了热水,又道谢。王嬷嬷叹道:“你这丫头太多礼。别说你还病着,就是在自家屋里也没的这么拘泥。都是自己家里人呢!或者,紫鹃姑娘到底念着自己根脚姓贾,跟我们姓林的不能算一家人,所以要这么那样的客气。这可要叫大姑娘伤心了。”

紫鹃听这话不由急了,道:“妈妈怎忽剌巴地说这个?我虽不是林家的丫鬟,也跟着姑娘服侍了六七年。姑娘待我又好,我眼里也只有姑娘。今天妈妈说‘两家’的话,可是戳我的心窝子。”

看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挣扎起身,王嬷嬷连忙扶住。一边点头,嘴里道:“你别急,我就是随嘴那么一说。只是紫鹃丫头,若真个依你的话,你眼里只有咱们大姑娘,真拿咱们当一家人,有些个烦恼心事就该当面说出来,自己舒坦,也省得姑娘更多操心才是。”

紫鹃低头道:“妈妈说的,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心事,要跟姑娘说?”

王嬷嬷摇头,道:“这句话可又见出外道了。你真个没事要说?”见紫鹃又摇一摇头,王嬷嬷叹气说:“也罢。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是想当年我跟姑娘一起上京,这六七年咱们一直在一处,我总以为多少有些情分;以为我痴长了几岁,你们这些年纪小的平时也肯敬我,但凡真遇到什么事情,多少也能做个臂膀依靠。不意,原来还是我自家想多了的。”

王嬷嬷一边说,一边拿了茶碗起身,然而尚未迈出步去,衣角就被牵住了。便听这紫鹃说道:“妈妈明察。我是有些个心事,只是不敢说,又怕说出来被人笑话。”

王嬷嬷就点点头,转身还坐回到床边,握了她的手说道:“如今屋里便是我们,再没第三个人。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告诉我,我必定不传出去。再者事情不说出来,也不知道究竟大小,或者便是可笑,到底也就没什么大要紧的。但若果然是要紧的,我总比你大许多岁,或者就能替你开解、帮忙料理。只是你总要说出来,再别郁积在心里,看着吓人——你是没瞅见自己脸色,不过这半天工夫,跟平日竟全成了两个人,可不是让人也跟着着急么?”

紫鹃听这番推心置腹,心里感佩,眼里便不自禁垂下泪来,握了王嬷嬷的手说道:“妈妈的话,我都听见了。只是近些日子事情烦,心里也不知怎么就生了许多想头,我自己害怕,偏它又东撞西突不成篇章没个决断,便是想跟姑娘剖白,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更没法子说得明白……想想无奈,这才不说的。”

王嬷嬷抚着她背安慰道:“我就说你心思重,原本已经累了,又劳神,病才不能好,反而越发沉重reads();。如今你也别多想,只管告诉我,有一句是一句,总能理得顺了。”说到这里停下来,仔细想一想,道:“你说害怕,打头一样,却是怕的什么?”

紫鹃低着头,闷了半晌才道:“我怕姑娘不要我了。”王嬷嬷才说一句“这从何说来”,紫鹃便急忙往下说道:“妈妈先前说的话,妈妈、雪雁且不论,这边青禾青苗几个也都是最能相处的,我原不该多出不安心。然而到底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跟京城府里袭人鸳鸯才是一伙的。偏当初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姑娘又和我极好,比从苏州、扬州带来的还好十倍。这六七年,我跟姑娘同在一处,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总想将来不论姑娘往哪里,我都必要跟了她去。如今姑娘回了自己家,上头有林老爷照应,转眼又定了亲,过两年就要去的。我不过是老爷怕姑娘不习惯,临时带在身边,等青禾、青苗她们上手,总该回去本家。再有一桩,正像钱姨娘说的,不论林家、贾家,都万不会做拆散人骨肉的事体。我的老子娘,这两年虽都在南京看房子,今年年头上老太太、琏二奶奶露过口风,说鸳鸯的娘老子身子腿脚弱了,府里事多劳碌,恩典放回这边当差,顺势就把我爹妈哥哥一家替换回京里去。这一来,越发该往本家,正便是姑娘,也必定不肯叫为着不辜负素日的情谊就拦住了不让去。于是不论哪一头,其实都并没有一直跟着的道理。想到倘到了那一日,姑娘开口说让我去,我便烦恼发愁,心口像被千斤重的秤砣坠住,怎么也不得松快。”

王嬷嬷听了这一篇话,点头道:“原来你是为的这个。果然是难:若分开,便是抛下这些年的情分;待不分开,一个人又怎么轻易舍弃本家?莫说你,就我旁边的人听了也觉着为难。到底你是近身服侍大姑娘这些年,连雪雁这等都统统靠了后,好得胜过旁人,于是才能有这些想头,也不枉大姑娘待你一场;倘若一点不多心,不去这样那样的想,反倒叫人觉得以前那些是虚情假意了。”

紫鹃叹气道:“我想到这些,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不能跟人说,更不敢叫姑娘晓得了费心。偏偏这身子不争气,吃了药竟不能就好,方才又惹姑娘替我着急。”说到这里,就拉住王嬷嬷手,求恳道:“妈妈,你是个最善心好性儿、识广见多的,这些年一直用心体恤、照顾包容我,我都记在心里。如今只求你再发一次慈悲,替我指点个前路,我一辈子都承你的情。”一面说,一面就要挣扎着起身。

王嬷嬷连忙将她按住,嘴里说:“好好的说话,急得起身作甚?你肯把心事托付,就是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又要多礼,可不是反而生分?快给躺妥当了,我们安安稳稳说话。”便道:“你肯信我,我也不兜圈绕远,只要问你一句实在的准话。”

紫鹃道:“妈妈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