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中元节这日,章望领着众族人家祭毕,携一封书来寻林海说话。这书信正是黄幸从南京寄来,不过一二百字,却说了三件事:头一件便是报喜,说天恩厚眷,两位圣人因中元祭礼追思故旧,念及先父黄芥,太上皇特赠“正直忠诚”四字手书,今上又封其母章太君“保毅夫人”,命内侍省监官奉诰封文书并冠服至金陵,并谕南京礼部尚书刘荣为敕使。前一日青塘黄府已接赠诰,阖府欢腾,特向常州报喜。第二件则是黄幸向林如海道喜,说宫中已有内旨迁贾元春于凤藻宫,不日便有正式敕命旨意。第三件则是告知章太君将携子媳于八月十七日自南京启程往常州。林如海将书信匆匆一遍览毕,问:“大阿哥只有这一封信来么?可还有其他的话,或是让送信的人一并带过来?”章望道:“并没有别的话。然而带了这封信来的却不是旁人,我想如海或想一见。”林如海问是谁。章望道:“便是花颂。此刻正在老太太那边。”
林如海听说,顿时吃了一惊。原来花颂不是别人,正是内侍省少监;当年孝穆皇后为幼子安康郡王亲选的玩伴,后又随侍今上,其人忠慎勤恳,向来得两位圣人信重,平素虽不显,内侍省实有一半的人皆是他手底下调理出来的。因他曾奉今上在文华公跟前读书,与黄幸、林海、章望兄弟也算自幼相熟。只是他而今也有五十八、九的年纪,林如海怎么也想不到此番竟然用了他来传旨,又自金陵亲到常州。急得只问章望:“仰之怎么不早说?”拔脚就要往吴太君处去。章望忙拦住,笑道:“如海可是慌了。再忙,也换身衣服去。”听这一句,林如海才发觉身上还是家祭时的素服,自己也笑起来,赶紧换过,这才拉着章望往上院那边去了。
两人才到吴太君院里,屋中说笑声已经入耳。就听吴太君道:“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不在京城里窝着享清福、图受用,倒抢小子们跑腿的活儿,也不怕人笑话。”花颂道:“可不是正是为了图受用才来的?为抢这趟差,我连老脸皮都舍了。您可得容我多赖两个月,不然就大亏了。”吴太君笑道:“如今连你老货也会说奉承话了。不过我这里的日子,果然是过得的。你既来了,只管安心住着。”花颂笑道:“有这一句话,赶我也不肯走的。”
林如海和章望相互看一眼,抬脚进到屋中。花颂站起来,先向林如海行礼,又跟章望拱手。两人连忙还礼,章望更拉住他的手笑道:“再闹这些,可是生分了。”花颂笑道:“我才跟老太太说好了要赖在这边庄子住下,哪里能不敬主人呢?”
说笑一番,又喝茶。章望说:“老哥哥上次到这边,似乎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花颂笑道:“是十九年。记得是腊月,那年大寒,自淮泗往北,运河就都封冻上了,因要赶着回京,只得弃船骑马。结果前脚到京,后脚就听说这边有了好消息。次年虽也奉命到南边走过两趟,只可惜不曾经过这边,也没能喝一杯英哥儿的满月酒。倒是这次过来,才刚听到老太太的话,却定要讨两位的好酒喝了。”章望和林海都满口笑应“一定”。
林如海道:“十八年辰光,小孩儿也长成大人。庄子变化也多,只怕如今都看不出当年的模样。”花颂笑道:“果然这样,倒勾得我立时就想到处转一转。”嘴里说着,一起转头去看吴太君。吴太君会意,笑道:“知道了,要撒欢的只管去。只别贪玩忘了时辰。我这边叫人预备好酒,等你几个回来陪我吃。”三人遂告退出来。
章望便请花颂到庄中赏玩。三人随意说些时令景致之类,一路行至荷塘边,花颂见荷叶田田中一座竹板桥曲曲折折,引向水中央一间茅草亭,说:“这里好。”三人遂到亭中。又闲说几句,花颂便向林如海说恭喜:“如海病好是第一喜,选中佳婿是第二喜,令亲姨母得封诰是第三喜,内侄女擢升宫中贵人是第四喜――四喜临门,正该庆祝呢。”
林如海道:“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遮掩。前两件固然欢喜,这第三件却是真正难得。姨父过身二十余载犹得老圣人顾念,以‘正直忠诚’四字考语荣及泉下,实是本朝未有。姨母又得圣人封诰。如此天恩圣眷,就在我也不能不诚惶诚恐,南京润之表兄那边更不知该何等感佩。”因说:“只是老圣人怎么忽然就想起姨父来?不是我狂妄放肆,敢以私心度上,实在想不出其中情形reads();。这一桩必定要请花大人解疑。”
花颂说:“这件事情追根究竟起来,倒有几分林大人尊亲的源头。五月中,大人岳家的侄孙媳、宁国公府冢妇秦氏殁了,宁国公府报了礼部告假治丧,上月末出殡。因一概事体办得奢华,少不得有御史递本奏报。这原也是寻常惯有的,圣人一向不大理会。偏有那么一个不明根底,不晓得从哪里打听了宁国府用了块樯木板,认定了逾制,竟不肯依饶起来。圣人因问太上皇,言道这秦氏虽名为营缮郎秦业之后,其实是原灵寿县主的幼女,义忠老亲王的外孙。当年灵寿县主从父谋逆,罪在不赦,然而太上皇仁德宽宏,不忍无知婴儿受亲长罪孽连累,方格外垂慈,假托孤儿令秦家收养;又有宁国府贾敬,原与义忠王府交好,也许他辞爵致仕,与秦家往来交好以作看护。如今既殁,义忠亲王一脉就此绝灭,丧仪便额外奢华些也不为太过。外臣不知内情,只看是贾府冢孙妇,故而议论弹劾,圣人的意思,只能姑且搁下罢了。――因此勾起天家旧事,评论近来几朝忠臣义士,太上皇第一盛赞先黄老大人风骨,秉心正义,择善固执;随后说起太夫人随夫流放一节,称刚勇果毅、不避危难,朝堂上下多有不及,当彰其德以为表率,故此与圣人议定‘保毅’二字。如此算来,岂不正是由秦氏而起?”
林如海听了,连连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姨父姨母能得两位圣人如此嘉许,便这一世也不枉了。”
旁边章望也叹一回,说道:“当今仁孝,隆重功臣,此番恩典虽前所未见,细想起来,也不算突兀稀奇。倒是秦氏,这般的父母出身,万幸能得圣人一念慈悲,虽托孤女之名,到底一生平稳,不受先人牵累,死后也能安享哀荣:如此身世际遇,可算离奇。再有贾敬贾聪止,当年义忠亲王善交文士,从者如云,贾聪止虽是正经进士出身,竟泯然其中;不想义忠一夕事败,门下如鸟兽散,他原已因年少无名免于追究,却甘愿抛却功名前途,看护遗孤以酬知己――这一份忠义,至今总算功德圆满,想来也令人感叹。”
一番话说得三人一起唏嘘。林如海又叹息一回,道:“义忠亲王天资才智原是极高,可惜一步行差,铸成大错:终究是其德行不足以配天地,以仁爱宽厚,实在不及两位圣人多矣!”
花颂忍不住点头:“前日南京黄大人也是这么说。”
章望又道:“秦氏的丧事是在上月月末了结,单看时间,与宫中贵人擢升挨得甚紧。难道这两件也有什么关联么?老哥哥怎么看?”
花颂笑道:“依我看倒是没有。贾贵人原是七夕那日,圣人见麟趾宫一应节礼置办得体,十分合心满意,便问是谁操办;当晚在成德宫,跟皇后娘娘闲话间说起各宫节庆情形,不免又提了几句。于是次日皇后娘娘调了宫中女官的内档检视,见功德合宜,便依例奏请加封。圣人自然无有不许,就按皇后娘娘所请,上谕将凤藻宫收拾出来给贵人居住――可见是贵人一贯勤谨,小心恭肃以侍上,十年功德积累所至,方有这般水到渠成。只不过为的七月里并无吉日,正式的敕封还要等到八月再下。故此才让我等这样宫里面操办的人先得了一步消息,与大人们道喜,好讨赏钱。不防倒让仰之多想了一想。”
章望笑道:“又来说笑,你还用讨赏钱?”
花颂道:“就不缺钱,也要讨个情分脸面。就跟先前当着太夫人面说的,我而今也是近六十的人,上个月已经求了两位圣人恩典,许我明春告老。太上皇知道我当年就在花寺发了誓愿,将来要寄身在宝林佛塔下面的,特意教我这趟出来不必着急回京,趁便把产业一并置办好了才罢――这样的洪恩浩荡,怎么敢辜负不领受?只是到底多年不到这边,不知道现今地头上这些究竟情形。再就是虽然从我大兄家过继了个小子,到底年纪还轻,见识不足,凡事当不得什么用。如此父子两个都是双眼一抹黑。我不来求大爷,又能求谁去?”说着就向章望连连拱手。
章望连忙止住,道:“这件事就放心交给我。”花颂又道了一回谢,因指着荷塘边上问:“那边跑过来的是谁?”引得林海、章望应声看过去,却是章回急匆匆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壮汉子,一眼过去,五官与花颂有五六分相似,然而面孔尚嫩、神态略拙,乃是花颂嗣子花闵。两人到章望等跟前行了礼,说吴太君处请用昼饭。章望等应了,遂一齐往正院去。酒饭叙谈,且不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