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金徽、莲蓬、紫鹃等拿了汤饮零食进来。姊妹两个说笑着吃了一些,舒眉方起身去了。稍后移灯、下帘,丫鬟们服侍黛玉歇息。黛玉自在枕上感念舒眉,但觉温柔宁和、满怀舒适,不大会儿便安稳睡去。暂且无话。
次日,黛玉等丑正便即起身,先到澄晖堂吴太君跟前。就见自李氏起各房内眷皆至,闺秀俱在暖阁相候。坐了一刻,方是洪氏伺候吴太君大妆出来。众人遂排作两班,跟在吴太君身后,不用车轿,自澄晖堂一步步走到章氏宗祠。
原来这章家宗祠就在两府中间,单列的一个大院,黑油栅栏里五间门厅,接白石甬、月台、抱厦、正殿。正殿也是五间,里头香烛辉煌,锦帐绣幕,正中三层神主,两边十数轴列祖遗影,或峨冠博带,或蟒披玉腰。章氏一族男子分昭穆排班立定。章霈主祭,章霂、章霑陪祭,章望献爵,章魁献帛,章轸捧香,章毕、章斗展拜毯、守焚池。乐奏,三献爵;拜典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然后吴太君率女眷至正堂,拈香下拜,也是三拜,然后退出,一齐来到月台之下。
这边林黛玉细细打量,就见此刻宗祠之中,以白石甬路为界,东首设一柴堆、悬架,旁置一口三尺大锅,一只两尺见方的黄铜火盆。西首最前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肚窄口青黑釉大陶罐,再有一只三足青铜鼎,鼎下炭火正旺。下设两列六只鸡翅木四脚支架,每一架上搁一只黄铜水盆,盆甚浅,形如深碟。架子旁边又各有一只大肚敞口陶缸,缸里满装了前两日才下的新雪。最后是三只高近两尺的深桶,深桶内壁也编了一层竹沥。林黛玉因猜是皆冬至济粥所用之物,然而到底如何,却不能知,于是紧紧跟在章舒眉身后,留神细观。
就听章霈唱一声“始”,吴太君便率众女眷到铜鼎边站定。洪氏、尹氏、张氏合力抬过一只乌藤箱,从箱子里取出粗布罩衫,递与吴太君等穿在礼服之上。待众人将罩衫穿妥,就见章由、章回自仪门入内,手上各自捧了一个漆盒,盒子里装了花园里收来的新雪。走到跟前,次第奉与洪氏。洪氏奉与吴太君。吴太君接了,将盒中之雪倒入大鼎。
雪化为水,转眼而沸。这边李氏、陈氏、恽氏一列,周氏、尹氏、张氏一列,双手持了水盆到吴太君前。范舒雯持一柄长柄铜勺,递与洪氏。洪氏递与吴太君。吴太君用铜勺从鼎中舀了水,倒在李氏等所持盆中。六人遂返回,仍将水盆置于支架之上,又从旁边陶缸中抄雪入盆,待盆中雪水八分满方停。
吴太君见水皆备妥,便移步到大肚陶罐旁边。洪氏上前揭了黑釉罐盖,范舒雯奉上钳夹。钳夹亦是铜制,细长柄,头部做成鸭嘴形状。吴太君持了钳夹,到罐中轻轻一捞。旁边洪氏早捧过一个铜盆来,盆中铺一层竹编的沥水。吴太君将夹起之物放到盆中。洪氏遂将铜盆传与李氏。
李氏取了沥水,置于浅盆,用竹夹将其上之物轻轻拨平铺展,荡去黑腻粘稠,露出菜叶原本形状,这才连沥水传与陈氏。陈氏接了沥水,也和李氏一样,在自己跟前水盆中清洗一遍,再递与恽氏。恽氏也照样清洗涤荡一遍,方用竹夹夹住,捞起沥干,搁到深桶之中。
这边吴太君再捞一夹,仍有洪氏以铜盆相接,转递与周氏;周氏、尹氏、张氏妯娌亦如李氏等,漂洗涤荡三次,捞起沥干,搁到另一只深桶里——如此历经三人,是为一趟。五趟之后,李氏、周氏跟前铜盆中雪水已污,以新水、新雪换过。六趟之后是陈氏、尹氏换水。七趟后恽氏、张氏换水。
待李氏与周氏盆中之水换到三次,众人乃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跪下请止。因搬一张太师椅出来,让吴太君坐了。由洪氏持了钳夹,章舒眉、章舒颐自闺秀中走出,各捧铜盆,将陶罐中取出的菜饭分递与李氏、周氏。约摸大半个时辰,罐中菜饭才大致清洗完毕。周氏等几人合力,将三只装了洗净饭菜的深桶抬到吴太君跟前,一起说:“请您检视。”吴太君略看一眼,点点头,率众人抬着深桶到甬路西侧。
章霈遂唱:“升。”众男丁上前,将大锅抬起,悬在柴堆之上。然后章望、章曜、章魁、章轸、章毕、章斗到吴太君跟前行礼,接了深桶,拎到大锅之前,将桶中之物尽数倒入锅中。章宪、章柴、章偃、章瞿、章伋自之前铜鼎中各取一盆热水,也倒入锅中。
章由走到吴太君跟前,行礼道:“老太太,请赐灶火。”吴太君转身向宗祠大门。此刻章府家人、小厮等皆在黑油栅栏外站立。吴太君举手过头,乃向众人长长一拜,道:“戮力同心,火烈具扬。”门外众人齐声应道:“甘苦与共,我心则降。”于是就有庄头、管事依次进来,将桑皮纸包的半熟炭块投到黄铜火盆之内,口中唱:“外城东某村某庄某姓某方位第几眼灶”“内城西某街某巷某铺面名号某方位灶”“某巷某里第几户某姓灶”。
不过片刻,火盆中木炭已满。章回自宗祠正堂神位前请一柱香烛,双手持于头顶,奉到吴太君跟前。章由也奉上半刀黄纸。吴太君将香烛和黄纸接了,一并丢入火盆,盆中顿时火光熊熊。李氏、洪氏与范舒雯这时才各持一支细火把走上来,在火盆上点燃,然后到大锅跟前,将锅下柴堆点燃。洪氏又拿一支长柄勺,在大锅中搅拌数下:此时方是真正开始熬煮济粥。
一时水滚粥熟。章望率章由、章宪等抬过两只乌藤大筐,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上百只黑釉陶碗,搁到大锅旁边。章霈、章霂、章霑及吴太君上前。章霑拾碗,交与章霂;章霂捧碗,转向吴太君;吴太君舀粥食,只盛浅浅一个碗底;最末章霈接过盛粥之碗,再递与众人。须臾,全族男女老幼人人皆分得一碗,方有老管事等进来,将柴堆、悬架、锅盆等物移去。
章氏众人则捧了粥碗,左昭右穆,男东女西,各自站定。章霈、章霂、章霑以下一辈,章望为首;再下一辈,章由为首。林如海与章望等同列,站在最末。女眷中吴太君以下一辈,李氏为首;再下一辈,洪氏为首;又再下一辈,范舒雯为首。未出阁之闺秀,以章舒眉为首。林黛玉与章舒眉等同列,也在最末。一时排定,满院恭肃,鸦雀无声。
章霈越众出,至于正厅阶下,唱道:“冬祭正始,追远敬亲。思祖德。”以双手将粥碗捧起,高与额齐,吴太君等众人在后,捧碗过顶,一齐向宗祠正厅躬身三拜。拜毕,章霈乃转身向众人训诫:“圣人云舍生取义,笃行不移,后世人当无忘初心。”下有章回扬声应道:“君子知任重道远,贯之以一,吾等辈必砥砺上进。”对答毕,方一齐将碗中粥食一口吃完,然后高捧空碗,向宗祠再拜三拜。
礼毕。众人围随吴太君出了宗祠,一路行到到正门。见管事、家人早在照壁前重设了两个柴堆悬架,悬架上两口大锅,锅底下火焰熊熊,锅里面粥汤沸腾,粟米豆麦上下翻滚。再四五丈开外,则有街坊邻里、官绅百姓二三百人持锅碗瓢盆等相候。吴太君问:“济粥在哪里?”就有洪氏捧一只大碗来,碗里便是方才熬好的粥食。吴太君亲手将粥食分到两只大锅当中,又取长柄勺搅拌三圈,然后告诉章霈:“代我分与各位高邻。”一时欢声雷动。吴太君向众邻人百姓致意,众人还礼,这才由李氏、洪氏等簇拥服侍着返回澄辉堂去了。
这边章霈等自领着一众子弟散粥,又派人往毛家塘祖茔致祭礼,又使人往各处寺庙佛堂上供。至午时,各处事毕,方返回家中,开了东府大花厅,请门下各家管事、庄头、朝奉、账房吃酒席,谢慰一年之辛劳,并将诸般赏钱奖励发放出去。章霈等男性主事之人皆在上座,仍只用早起熬的济粥一碗,只加一杯米酒相陪。众人皆知章家规矩,道贺谢赏,领过酒席,各自家去不提。
内眷这边,众人随吴太君返回后,也不玩笑言行,只到各自房中闲坐,或看些书画,或做些针线,总以安身静体为要。唯有洪氏,总揽顾塘家务,虽说所用之物皆已备齐,事到临头,总有这个找那个问的;再就是日落之后合欢会宴,也少不得亲自到厨下对一遍食谱,看一回饭菜,又到西府家宴的大花厅检点桌椅屏障戏台之陈设,审查传菜布菜随侍之人员——于是总也不得清闲。范舒雯在侧,见人来人往,忙得车轱辘一般,心里着实不安,每要起身,都被洪氏按住,只道:“我的儿,你当自己什么情形?早上那一套是家里规矩,谁都不能错得。如今你再不好生歇着,是叫我心慌跳脚呢。”索性叫丫鬟护着送去章舒眉、林黛玉处。又特意叫了两个老成的妈妈在廊下台阶上时时伺候,吩咐:“她几个但凡有一点不适,也不必先来告诉我,该怎样做,就怎样做。”
至申时末,日光散尽,夜色弥合。大花厅上一家子合欢会宴,并听取戏台上精致小戏。因这一日日间只用济粥为食,合欢宴上就少见蒸煮软烂之物,以煎炒烹炸、浓香厚重为主,米面主食也多干制。席间众人分几拨到吴太君跟前拜贺行礼,吴太君受礼,笑着让自在归席玩耍,又几次三番派人到花厅并廊下各处席上叮嘱:“一应饭菜酒水,适量为宜,切忌暴饮暴食,损伤肠胃。”至于席上种种,不过众人吃酒、看戏,也不消多记。
却说次日,早上林黛玉起身,梳洗妆饰毕,照例到吴太君处请安。见吴太君因冬至这日劳乏,一夜过来倦懒之态犹重,不过稍坐一坐,便即回来。到屋里坐下,紫鹃才倒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传说:“小七爷来了。”一语未毕,章回一手抱一摞书,一手提一只老大食盒走进来。林黛玉不觉笑道:“哥哥从哪里来,这会又往哪里去?看着这样忙,还带着朝饭。”
章回笑道:“正是老太太那里轰出来,说乏了不耐烦听报账,拿了几样朝饭就打发出来,让不拘哪处找个地方吃了了事。因这里最近,又告诉说妹妹已经起身,便厚着脸皮来向妹妹借一站之地。”
黛玉听得噗嗤一笑,便叫丫鬟赶忙把外面的桌子收拾出来,把食盒里几样东西在桌上布好。一时看见其中一碗杂米菜粥,不由问:“哥哥今日还吃这个?”
章回点点头,见黛玉神色,笑道:“并不是昨天家祭吃的粥,是散出去的济粥。里头有番薯、番瓜之类。因是第一次用在济粥里,也不知道滋味,才请特意留这么一点我尝一尝。”
林黛玉这才恍然:济粥顾名思义,原就是要散布给百姓的,并不能轻易留在自家。且想到昨天众人围拥争抢情景,也知这粥也不会因为量多而有富余。章回虽有心考察用了新种作物的济粥好歹差异,也须得事先安排,并借着吴太君遮掩,才能一尝口味。只是笑道:“这样也太费劲。就让厨房另外熬一锅出来,岂不便宜?”
章回笑道:“妹妹不知道。熬一个时辰的粥,和熬五六个时辰的,情态滋味完全不一样。大厨房照样熬一锅固然便宜,分量少了,到底不如大锅浓厚香甜。”
一时章回将朝饭吃完。丫鬟们将碗碟食盒收拾起来。这边章回问黛玉:“昨日事忙,我竟没得空,也没问妹妹可好。再就是妹妹吃的丸药,原该就着饭点吃的。昨天早、午只两口家祭的粥,晚上又多油腻荤腥,这一日一夜下来,妹妹觉得怎样?”
黛玉道:“多谢费心想着。并不觉着有哪里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