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的内心,要比手上的伤更疼。他不知道,未来他将娶上一个什么样的婆姨?他家这个破窑烂院,谁又肯嫁给他?像德顺爷爷一样,为爱殉情一辈子,他还做不到。他爸他妈就他一颗独苗,他不能让他们家香火断送在他这里。可是,下一段爱情,他该从哪里去继续,该怎么开始?他在心里不断地念叨:巧珍,我亲爱的人,以后,我可咋活呀?
他顾不上手上流着鲜血,径直下了硷畔。走到河对面的谷地里,在那棵杜梨树下,巧珍曾给过他多少温暖和抚慰,他的伤,就是在这里,他亲爱的人,一针一针地给他缝合。
他真是自作自受,应了那句话:好了伤疤忘了疼。报应了吧!如今,再次把自己变得一无所有。是他自己把心灵的伤口撕裂开,这次,再没有人来为他缝合伤口了。睹物思人,巨大的伤痛感再次席卷了高加林的全身,他甚至都站不稳了。
四周围的庄稼地,曾经,到处都是他和巧珍幽会的场所。那时候,每到夜晚,黑沉沉的天幕是他们的堡垒,密密的青纱帐是他们的屏障。在这片秘密的乐园里,有时候,他们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这时候,巧珍就会偎在他的身边,用手梳理他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他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还会拉起响亮的鼾声。唉,爱情,你是多么美妙,你能融化顽石坚冰,却又为什么那么残忍,说去就去呢?
在打麦场的两个麦秸垛中间,高加林终于忍不住了,他泪流满面,重重地躺倒在上面,轻轻地啜泣出声。
高加林的回来成了高明楼的一块心病。高家村的这个“大能人”,自公社合作化以来,一直在村里主事,当了个大队书记,执掌着村里的大权,队里从钱粮到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归他管辖。另一方面,跟公社领导及一些政府部门又有些交情,多年来,狐假虎威,倒是把个精明练就了一身,落下个“大能人”的称号,村里大人娃娃谁不敬他怕他?
但是近两年来,他的心里可实在不美气,时时有种莫名的焦虑袭扰心头,都郁结成心病了。两年前的一次政策调整,要“改革开放”,要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实现国家现代化,要让人们富裕起来。接着又推行什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要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包干到底。所有的这一切均说明:这是要解散大集体的节奏啊!二十多年的大集体,怎能说解散就解散呢?
起初的时候,高明楼和一群思想比较老旧保守的老村社干部,在多种场合痛心疾首地奔走呼吁,效果并不明显,他们的这点力量撼动不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脚步。后来,他们也就跑不动了,听天由命吧!他们一群老家伙的力量实在太过悬殊,无力回天。这群执掌了二十多年世事的老顽固面对当前的形势,倍感无力,内心涌上深深的悲伤和挫败感。政策不但没有按照高明楼们的思想去进行,反而往偏离的轨道越走越远了。唉,踢腾吧,踢腾吧,几十年搭建起来的社会主义大梁,早晚叫你们这群败家子踢腾光。
上一次公社召开的落实生产责任制的工作会议,至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公社赵书记一再要叫大队书记们解放思想,能联产到户、到劳的,要尽快实行。
旁的村已经在实行了。是他强压住这股势头,为了应付交差,才不得已把之前的大队分成两个“责任组”(实际上还是两个生产队),也算是响应上面的政策了,证明高家村也在按新政策办事。他知道,村民们对他的这种行为意见很大。可他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吧,实在不行了再说,先捱过今年。不一定政策啥时候又按照他的谋算变好呢?
可眼前的形势,实在是有些逼人了。二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可如今的政策,步子迈得实在有点大。他一时很难适应,他难过。他对现有的政策非常不满,还什么改革?开放?说得好听。放开种种政策,不就是让农民搞资本主义复辟道路吗?这势头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完结?可他除了发发牢骚,也改变不了眼下的现状呀。
这两年的变化太大,他摸不清上面的意思,有些自己的思维和见解,该反映的反映了,也得不到一个满意答复。作为一个在基层工作过很多年的农村干部,一直响应的是马列主义MZD思想,在这条路线上,他一直是最忠实的实践者和拥趸者。毛主席他老人家生前一贯爱的是穷人,而今的中央政府,却爱起了富人。他虽然嘴里不敢说,但是他心里非常反对眼前的中央决策群,这是干啥嘛,“把社会主义的摊子都踢腾光了”。
他怀念大集体时期全村人在一起劳动时的热火朝天。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他不知道这是一群什么人提出来的荒唐想法,以致于撼动中央决策群,跟着一起来瞎胡闹。
他其实一直在观望。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只是,这样的场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五十大几的人了,他还看得见吗?
高明楼的思想势必也影响他的两个儿子束手束脚,始终跟不上村里别的人。他的两个儿子其实不笨,是高明楼太过强势,几十年来,所有人都得依着他。近两年,尤其是旁的村实行联产到户以后,村民们不怎么听他的了,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某些时候,我们不难看出我们的这位“大能人”可恨又可怜的一面,他常常在大家面前撇凉腔:“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善良的村民们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只是有些同情他。在这样的时候,高家村的“大能人”只会窝着满肚子的火,回到家里,把这样的权威一遍又一遍地对着他的家人发挥。
其实他也知道,在强大的社会变化的潮流面前,自己是渺小的,他高明楼挡不住社会前进的步伐。他自己也清楚,现时的新政策的确能多打粮,多赚钱。绝大部分农民都拥护。刘立本就是靠这样的政策发家致富,成为村里的“二能人”。连光棍老汉德顺,仗着自己叫他“干大”,也经常在上工的路头截住他,给他解放思想。唉,烦啊,烦啊,他高明楼活了这大半生,啥时候活得像今天这样憋屈。
高明楼是有私心的。以前全村人一起劳动,他一天山都不出,整天圪蹴在家里“做工作”,一天一个全劳力工分,等于是脱产干部。要是分成一家一户,各过各的光景。谁还把他高明楼当个逑。失势的滋味,不好受啊!他已经多年不劳动,分给他的那一份土地,还要他自己去种,可他怎么种得来。
高加林是他最大的威胁。大伙儿的心思他早察觉出来了。之前对他意见再大,可村里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接替他,现在高加林回来了。这后生脑瓜灵活,又有文化,正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选。他让自己的二小子三星顶替他的工作,一开始,他的确犯了些浑,在家里躺了一个来月。可后来听说一劳动,就不要命的干,手上的血把撅把都染红了。至今想起来,他高明楼依然心有余悸,高玉德的这个嫩老子,心残着哩!有文化、有气魄,能吃苦,能服人。这样的人,他相信他有能力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不是为了三星的事,他无意去得罪这个后生,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不是高加林的对手,他万一将来得了势,儿孙们要跟着受气。他跟巧珍好上之后,有一阵,他非常高兴,他想:他要是跟自己的儿子成了担子,以后不就是亲戚了吗?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就化解了,他高加林还好意思报复他的家人?可是,谁知道又弄下这一河滩的事。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不是他高明楼不愿意退位让贤。这人啊,活的就是一个脸面。老话说“人活脸树活皮”,他高明楼怎么能轻易就这么认输。就算阻挡不住社会发展的浪潮,他高明楼只要不让位,就还是这个村的书记,有这个名衔,别人还是要敬畏他三分。上面的政策,还是要通过他来传达。有点利益好处,也要经他的手。人们常说:“酒肉穿肠过,肥油腹中留”,有些政策上的好处,他才有机会先挑,剩下的给别人。他有他的担忧和害怕。高加林这后生,因为三星,算是结了梁子。虽然后来为了讨好他的叔叔高玉智,又和马占胜联合导演了一处加林进城工作的戏,可哪知这次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连占胜那样的“精能”人都受了降职处分,高加林也被公家退回来了。这世事啊,靠弄虚作假不得行了,他们这一代,终究要被历史的滚滚车轮淘汰了。实际上他这次不但没能帮上忙,反而又间接地把高加林拖入了深渊,使他们之间矛盾的裂痕拉得更深。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些榆木脑袋,怎么斗得过高加林。他要不在权位上,怎么保护得了自己的那两个傻小子?无论如何,他希望有机会帮高加林一把,他的这点小心思跟巧珍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