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一怔道:“没有。”
乌码又道:“大人可曾与人结仇”
荆石摇头道:“也没有。你问这些何用”
乌码看着他道:“大人死期将近。”
荆石虽听骨儿碗说及乌码之怪,未想对方非但不懂寒暄,更发如此不祥之语。他自己通晓玄理,亦知命数难测,并非凡夫俗子可以窥及。若在陆上偶逢方士算命,听此批语,必为诈取浮财。但想僬侥国不设官币,不重金银,乌码亦和他无仇无怨,实不知是何用意。
他心中未明究竟,只得稍稍拔足,将裤脚从那小黑猪口中扯出,方才问道:“乌码先生此话怎说”
乌码道:“乌喀自小喝死水为生,能辨将死之人。大人今日为它亲近,三年内必有死灾。”
荆石听他话头,知这“乌喀”便是脚畔黑猪。低头再看乌喀,四腿短小,肚皮溜圆,走路尚且摇晃,实是一派蠢呆,何能断死生之事。当下摇一摇头道:“死生非我能定,惧之无用。我今来是为知岛上事务。听闻乌码先生管岛上死事,不知具体是何操持”
乌码恍如未闻,兀自直直盯着他道:“大人知死为何物”
荆石皱眉道:“魂归天,魄入地,有还无,实返虚。”
他所说词句实为洞流歌结语,乃青都三歌中专讲经脉脏腑的一篇。因修士虽寿长岁久,多数仍难逃一死,而歌诀虽主授于蒙童,对此亦不讳言。乌码身为僬侥国人,平生多半不曾听过青都三歌,但因此句甚为直白,他既通官话,也不难懂荆石之意,只挤着嘴唇笑了一笑道:“魂归天,魄入地,那大人何在”
荆石道:“我自然乌有不存。”
乌码又道:“那大人生前是魂是魄”
荆石被他问到此处,也不免微觉奇怪,始知骨儿碗先前的意思,回道:“魂魄皆具,方有我存。如一行舆,失轮不为舆,失厢亦不为舆。”
自他被那小黑猪亲近以来,乌码便始终盯他不放,如此对答一阵,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听闻荆石说话,才将灰瞳转开,目视虚空处道:“轮是死物,厢是死物,组而为舆,看似能动,实则仍为死物。纵然魂魄俱,大人又焉知自己为死为活”
荆石道:“依你所推,世上并无活物,也无生死,皆为零组整,整化零。”
乌码又挤着脸上的浮皮露笑,点点头道:“我是如此以为。”
荆石看看他道:“那你现在所言所想,也不算发于你。”
乌码道:“不错。所思所想,皆是零件所构,虽自以为活,其实亦同车船,不过精巧器具罢了。”
荆石听他如此回答,亦复无言可对,隔了片刻方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乌码道:“大人三年内将死,故而现在与你说之。死生本无分别,望你不必伤感。”
荆石怎想到他兜兜绕绕,最后仍回原题,实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其实我并不觉伤感。”
乌码道:“如此甚好,大人很有悟性。”说罢站起身来,踮脚将黑缸顶上的木盖搬开,续道:“先前大人问我所司何务,答案便在缸中,大人请看。”
话头说转便转,态度极是自然,倒叫荆石有些猝不及防。幸而荆石对这“三年将死”之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看对方不提,也就不予理会,只顾自上前察看缸内。他先前既知乌码为“死事吏”,又见此缸极大,足以容纳数名僬侥人,便已暗暗有了想法,谁知上前一看,里头却无骨无骸,仅见一汪清水,水沿浮了少许白沫,此外澈净见底,一眼便可望尽。
荆石看罢缸中情形,又转头瞧向乌码,候其为己答疑。乌码放下缸盖道:“凡我国中之人阳寿耗尽,死前数年内必然有知,便来我处记下具体时日。其后亡故,遗尸于十日内尽化于水,敛之归海,便生海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