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全是血,几乎像是给地板刷了层深漆。每扇房间的门都洞开着,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爬过一扇扇门扉,照亮潮湿而腥臭的走廊。詹妮娅一眼就能望见走廊尽头悬挂的壁钟,距离应当不超过二十步。可在她的感觉里,这条走廊却在无止境地延伸,延伸,房门接着房门,血路续着血路。这就像是她老哥所讲述的东方地狱与十殿阎罗,每个房间内都藏着各自的恐怖,一直通到十八层地狱的地板。
在这条地狱回廊的尽头,昂蒂·皮埃尔最喜爱的壁钟静静挂在墙上,这只古董似的旧钟具有阿拉伯花砖的风格,泥色的木框架与雪白的嵌石拼镶成复杂的纹饰,金属包边泛出青铜似的光泽。过去詹妮娅仔细琢磨过这只钟,知道它走的从来不是当地时间,还忽快忽慢的。她以前也曾喜欢过它的神秘,想到自己今后也应当在私人房间里摆上这么一件没有实际用处的古董,好叫客人们摸不着头脑。或许她还这么做吧,但一定不会选壁钟了。那钟面下方的墙壁已深深开裂,真像有人拿电锯往那儿使劲捅过,给这屋子切了道丑陋的创口,害得这可怜的大家伙血如泉涌。再没有比钟表底下血迹更多的地方,不过,还是没有尸体。
詹妮娅有点逡巡,但寒气正从她身后靠近。“一直往前走。”那低语带着幸灾乐祸的威胁,她不得不听从,同时心底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熄灭。光线很暗是一方面,可是这儿的血也太多……她真不应该昏过去那么久!她慢慢地往前挪步,把刀垂在右腿前边的位置,不像是为了向后头的人掩藏,倒像是前面的房间里会有怪物铺出来袭击她。经过第一扇房门时,她用眼角余光往里头瞥,差点把皱巴巴的地毯认成死人,还有好些零碎的玩意儿散在地上。第二间房的状况也差不多——该死,每个房间的状况都一塌糊涂,难道这是一场纠缠得难以想象的游斗?这实在说不通,既然罗得有那样的本领,他要杀死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都不需眨眼。
只剩下最后的房间了。詹妮娅知道那是舞蹈室:一个几乎没有摆设的方室,铺着褐红色的木地板,三面墙壁有连排的落地镜,只有靠近后院的那面墙留下了窗户与露台,仿佛时常会有人在那儿观看昂蒂·皮埃尔练习她那奇异的舞蹈。不过,在詹妮娅所知的范围内,只有她和她妈妈曾在那里小坐过。
她一点一点地接近门框,像船只即将驶入港口时那么小心缓慢,心里存着最糟糕的预期和最微薄的希望。别,千万被让她第一眼就看到面孔,要是直接和一双蒙着死灰的眼睛或一颗支离破碎的头颅对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冷静。
几星碎玻璃落在门边,晶莹闪耀得古怪,简直像蒙着珠光的奇珍异宝。它们是碎裂的镜子的一部分,不过那种奇光却不知源自何处。詹妮娅的视线顺着它们望祥呈现出蛛网状裂痕的壁镜,看到的是一条无限延伸向远方的廊道,廊道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坐了一个人,他们看上去一模一样,全都靠着墙壁,脑袋低垂,形如昏睡。一条无尽的路途上躺着无尽的死人!詹妮娅猛吃一惊,眨了两下眼睛,幻觉便消失了。原来那只是两面彼此平行的壁镜造成的多重投影。那直入黑暗的深邃廊道只是她紧张之余的错觉,而房间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她所能望见的那面镜子对面,倚靠墙壁,一动不动。
詹妮娅跑了进去。她忘记了恐怖的邪恶正尾随着她,也没空再担心见着死人面孔,而是径直朝着房间最深处扑去。黑暗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的手。应当是左手,掌心朝上,无力地垂在大腿旁边,像只苍白蜷曲的死蛆。这人背靠镜子,两腿笔直前身,身体被脑袋拖得往前倒,活脱脱就是漫画里困死在迷宫里的遗体。詹妮娅在心里无声地大喊着,她希望有奇迹,希望环绕着房间的镜子其实通往异空间,一具陌生的尸体恰好从秘密通道里掉出来,换走了她被打晕的老哥——可是,那人穿的是她熟悉的衣服。她的胸膛里翻涌着酸涩,舌根下满是麻木的苦味。就这样简单,就这样轻易。有的人饭后出门散散步,却被一辆酒鬼开的车撞死;有的人吃晚饭时还能胡说八道,午夜时却被一个疯子害死了。
她的右腿空前地疼痛,让最后几步路变得蹒跚难行。但她咬牙坚持下来,稳稳地来到那人身旁,靠左腿支撑着蹲下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一直都很浓,可是靠近这具尸体时她又闻到了另一种味道,近乎是芬芳的腐败,使人想到晨雾与树林。倒是没有谁提起过死亡的气息会是芳香的。她用力地眨眨眼睛,让视线不要因为湿润而模糊,然后摸了一下那只惨白的像棉花的手,皮肤还是柔软的,但冷得如同冰块。
“我告诉过你了。”她听见房门外有人这样说,带着懒洋洋的自得。但是她没觉得愤怒或害怕。她还是要把事情干到底,因为人们都会说“死要见尸”。她咬紧牙根,探手抓住那人额前的头发,缓缓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一张极度肖似她老哥的脸孔望着她。那张脸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比石膏做的人像平静和呆板。任何有生命的人,任何面部有着灵活肌肉与柔软组织的哺乳动物绝不能长久保留这样的空白。而当詹妮娅刚刚抬起它的头,把视线落在它两眼之间时,那双眼睛猛地转动了一下,瞳孔收缩起来,把焦点从虚无转向了詹妮娅惊得目瞪口呆的脸。他淡然地瞧着她,瞳孔轻微却迅疾无伦地活动着,如同盯着正在他们中间活动的无数隐形飞虫。詹妮娅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腿伤让她站不起来,这不是她老哥,这甚至不是个活人,这更像是……艾玛曾向她展示的宠物鳄龟,那只遽然探头嚼碎了活虾脑袋的冷血动物。她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那东西依旧盯着她,它的视线似乎渐渐清楚了,不再倏忽转动。它正一点点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也许她在不知觉中叫了起来,也许只是寂静持续得太久。在门口的罗得故意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进来。“你还需要多少时间哀悼你的兄弟?”他假惺惺地说,“可别伤心过度,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詹妮娅没有出声。她觉得自己并非唯一一个不了解现况的人。她不敢转头去瞧罗得,而罗得似乎也完全没再多打量一眼那具他嘴里的尸体。他在这镜屋里到处乱转,一点点把满地的碎玻璃碾踏成细沙。如果他是计划用这种方式动摇她的精神,那就注定是枉费了,詹妮娅的紧张只是因为她发现,对面那张面孔也微微歪斜,露出了聆听的表情。
她舔一舔嘴唇,尽量不喷出气息地说话。“你杀了他。”
“我早就告诉你了。难道你觉得我在吹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