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真的往后退了,罗彬瀚可以从他上肩的起伏和后仰的脑袋判断出来——脸上的肌肉断续抽搐,替紧闭的口齿发出无声呐喊。他的眼睛坚决地跟罗彬瀚对视着,眉峰却一跳一跳地抖动,是在逼迫自己不转开视线。罗彬瀚可从没见过谁对自己的话是这副反应,就连罗嘉扬也知道要尽量掩饰自己呀!他既吃惊又怀疑,本想抛出去的名字又缩回了嘴里,改成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想打听个事,”他顿了顿说,“之前有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总是在这儿,他最近还出现吗?”
他问起安东尼·肯特完全是临时起意,不过似乎叫柜台上的人松了口气。那频频抖动的眉峰安分了,眼睛也转回了柜台前的玻璃杯上。“来过两三次。”他冷漠地回答。
“他上次似乎病得厉害,现在已经恢复了?”
“恢复了吧。”
罗彬瀚把那罐愈发危险的啤酒推远了些,然后在座位上直了直身子——他也知道自己东倒西歪时看上去是有些欠揍的。“你是哪里人呀,老板?”他故意问,“应该不是本市的吧?”
“和你没关系。”
“我好奇问问嘛。”罗彬瀚说,不给对方张嘴抗拒的机会,“上回咱们初次碰面不大愉快,我觉得这里头准有些误会。其实,说真心话,我挺喜欢你这家店的。何必要错过赚我钱的机会呢?”
这些话里确实带着他的几分真心。虽然他总是嘲笑枪花是冲着倒闭去的,可于他而言这地方是特别的。远于尘世却近于幻梦。为了这个缘故,他不会真的在乎它在商业角度上的失败。从另一方面,他也不禁琢磨着那些个更朴素无华的调查手段,比如直接花钱把这家店买下来,或者投上一笔入伙费。这能改善他和店主之间的关系吗?就算不能也不是笔亏本买卖,因为按照李理的规划,拥有一间装饰着子弹壳和各式金属零件的店铺对于方便行事可是大有裨益的。
他的思绪略略往前跑出去了一段,然而眼睛倒也还干着该做的活计。一听到他夸奖这家店,柜台前的人微微松了口气,脸上并没显出什么,情绪却全露在肩膀的高低松紧上。罗彬瀚心里又有了初见时的那个念头,就是这人的年龄一定不大,他那花里胡哨的头发与乱七八糟的打扮总叫人很难正视,也对他的相貌留不下多少印象,可如果认真去瞧了,就会注意到这人的表现实在不像个久在社会滚爬的人。其实荆璜和莫莫罗也时常表现得很像只有两位数的年龄,可他们同时还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无论在哪儿都那么理所当然。他们到哪儿都按着自己的秩序过日子,因为凡人眼中的看法于他们终归无关紧要。可眼前这个人仿佛不是。他是那么在意别人的褒贬,一点不像个神话中人。
他默默地寻思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理由能取得这样一个人的好感。“我朋友推荐我来这儿的。”他试探著说,“他说这里环境不错。”
店主的脸上立刻浮出一丝冷笑,看来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罗彬瀚本不想贸然把周雨扯进这桩事里,可现在也不能不拉拉关系。他朝盖着布的鸟笼扬扬下巴。“这只鸟,”他语调缓和地说,“我以前就在朋友家里见过。上次见面以后我也问过他了,他说是放在你这儿寄养的。这么说你跟他关系不错嘛。是不是?”
这次他的话竟没遭到反驳,甚至连冷笑也消失了。店主仿佛是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硬邦邦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罗彬瀚姑且把这算作是默认。
“很好呀。”他愉快地说,“你和他是朋友,我和他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怎么就不是朋友呢?既然如此,我们就把上一次的不愉快揭过去吧,怎么样?那天大家状态都很糟糕,我刚上了一整天班,有点喝醉了。那个红头发的被前任甩了,还发了过敏症。我倒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人人都有日子难过的时候,所以咱们就把那天的事忘了吧。就从今晚重新认识一下,怎么样?”
强烈的抗拒从对方的每一处肢体语言里流露出来。罗彬瀚估计他心里正在搜肠刮肚地想出些话来反驳自己,撇清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对方越是想这么做,他就说得越是起劲,脸上挂着最热情真挚的笑容。与此同时心底却有点纳闷,倒不是因为对方如此拙于辞令,而是对方竟然还没因为恼羞成怒而动手把他赶出去。上次他被赶走时可是半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呀!似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位店主的脾气也奇迹般改善了。
“我确实喜欢这家店。”他决定更大胆一点,“你们这儿还缺投资吗?”
店主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仿佛并不是听见滚滚金钱,而是滔天的洪水正席卷而来。他抢在罗彬瀚的话音落地前就急切地喊道:“不需要!”
“真的吗?”罗彬瀚殷殷地问,“这店设计得多好呀!我觉得要是稍微花点钱宣传,它肯定会有更多客人上门的。而且我看你也经常不在店里,想必是诸事繁杂难以抽身吧?你该雇个店员帮帮忙呀。”
他突然想起了罗嘉扬。让罗嘉扬去一个周温行见不着的地方是他的待办事项之一。“其实我就有个堂弟就正在找工作——说是找工作,其实我们只不过希望他别老在家里蹲着,他得出来活动活动,工钱倒是无所谓。你真的不缺人手?照我看,这地方再投点钱,对外头宣传宣传,再加几个人手,应该能发展得挺不错。”
店主的脸上已然泛起青色,右手在柜台上几度抬起,最终却又放下。他吸着气说:“你堂弟。”
“你俩说不定挺合得来。”罗彬瀚多少存着点坏心地说。他紧接着却看见店主脸上浮出一层强烈的怒气,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头。
“难道你认识我堂弟?”他立刻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店主看起来颇有点后悔,紧紧抿着嘴唇,像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然而最后他仍然重重地喘了口气。“这里不欢迎畜生,”他用冰块般刺冷的声调说,“也不要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