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0 无界之笼(下)

眼前的世界,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混乱色调,一切形状都随着每种最细微的声音而剧烈地震颤着;每种声音也具有了线条状的形体,如烧红镍丝般重重绕附在物体表面,时而因短暂的静默而发黑收缩,时而又伴随着震耳的杂音发出炫光,分裂出层层叠叠的罗网。身处在这狂乱无序、好似用铁丝球蘸着颜料胡乱涂抹出来的世界里,过往一切可供参考的常识都没有了意义。即便身处在人类文明的聚集之处,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岛上。

这是诅咒。他记得黑鸟这样说。继而地窖老人的那双眼睛也会浮现出来。我啊,是长生不死的,他们所有人都想害我。

可是老人死了。是自己摔死的。因为被害妄想症,他咬掉过一个小孩的手指。那时老人眼中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在黑暗中跌落的临死之际,他是否还坚信着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从在梦里见到濒死的黑鸟以后,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分不清饥渴和冷热。能让他确信自我存在的,唯有持续不断地思考:自己已经从家里走出来了吗?现在是跑到哪里了呢?会不会已经被抓到了病院里?到底还要再过去多久,自己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昏迷?到了那时,周围混沌的世界应该就会有所变化吧?

想象中的转折点迟迟不来。有时,从这无穷尽的震颤的线条与色块中,他依稀看出有东西正尖啸着朝自己逼近,或是自己正靠向某座环绕着狂乱线条、由相对统一的色块堆砌而成的建筑。他试着伸手去碰那些躁动的线条,触感如同细微电流在手心窜动,却无法分辨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质地。线条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很迟钝,有的则相当激烈,甚至会在爆发出灿光后陡然消失。这些都代表着什么呢?他想象旁人眼中看见的现实:一个疯子正在泥地里手舞足蹈,傻笑着追逐汽车,或是试图用手插进路人的嘴巴。

在这永无止尽的混沌里,他不止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把那些看来纤细脆弱的线条扯下来,把它们撕扯粉碎,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可每次要这样做以前,地窖老人那双从不眨动、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就会在面前看着他。我已经疯了。心里那个最像自己的声音说。我的理智被困在了一具疯狂的身体,就像司机被关在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里。现在踩下油门的话,除了万劫不复不会再有别的结果。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关闭引擎,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里等待。被外界的人拯救也好,被活活耗死也罢,总之他绝不应该再采取任何自以为正确的行动了。唯有这样放弃自己,才能让他和其他人都得到最好的结果。

起初,要坚持这样的决心很容易,甚至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感。然而越是在这片混沌中游荡,他就越是感到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也许不过几个小时,也许已经过了好几年。在昼夜寒暑都不可区分的无穷杂音中,曾经看重的尊严和道德都变得如此陌生,简直想不起来它们确切的意思。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故事,说世上存在一种绝对寂静,没有任何细微声音产生的房间。在这样房间里的人会感到无比恐怖,即便最坚强的士兵也无法在房内忍受半天。

什么信息也接触不到。什么行动也无法采取。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是胜过任何肉体折磨的极刑,是比死亡更深重的绝望。他想要逃避,想要陷入沉睡,然而却再也无法入睡。什么时候会饿死,渴死,或者被车撞死?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了。也许自己早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里,此刻正被捆在床上慢慢地衰竭着。这具肉体还要花费好多年才能死去,可意识却不得不困在这个无边无界却又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在这间无处可逃的单向密室,只有他一个人苦苦煎熬,为了不伤害他人而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可是旁人会怎么看呢?他们只会在密室外自由地观赏他的痛苦,把他当作一个滑稽又活该的疯子。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而牺牲自己?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为什么不尽情地采取行动?只要能从这间毫无信息的密室里逃出去,就算是痛苦和死亡也好过此刻呀!

这样的心声,一次又一次地充满胸膛,几乎要忍不住呐喊出来。在绝望的怨愤中,对黑鸟之梦的回忆又成了最后的慰藉。他情愿相信这世上有神灵。他情愿相信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出于某种存在的恶意设计,而绝不能是生命演化在偶然间产生的错误。这一切的折磨,绝对绝对不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浪费!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觉得自己正在呕心沥血地哭泣,然而却注定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神灵啊!只要能重获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然后,他确实听见了声音。

在这间永远只有杂音的密室里,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那平静,健康,毫无痛苦之情,像是从天空中旋转着落进了他的笼子里: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