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用过午膳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服饰,虽未着朝服,但藏青色长袍配以暗纹团花马褂,仍透着一股宗室亲贵的矜贵气度。
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饰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午后三时,醇亲王载沣带着贴身小厮福庆,乘坐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出醇亲王府天津行辕。
而此时天津县衙公署内,无论是天津县知事亦或是清丈局局长都心思各异。
天津县县衙的后堂里,张维新县知事正倚在太师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窗外,几只麻雀在县衙的屋脊上跳跃,叽叽喳喳的叫声穿透纱窗,却没能打扰他的沉思。
"大总统府的清丈局官员......"他低声自语,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份盖着红色印章的委任状上。
自从上月末,京城一连委派了十几名官员至天津,名义上是协助土地清丈,但张维新心里清楚,这背后必有更深层的用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县衙外熙熙攘攘的街道。
租界的洋楼与华界的传统建筑交错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海风与市井气息的混合味道。天津,这座曾经的大清门户,如今正处在时代的十字路口。
"醇亲王......"张维新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自从前日收到县衙秘书递来的消息——醇亲王府已派人知会,醇亲王载沣将于近日到访天津——他就隐隐猜到了几分。
作为前清的进士官员,张维新虽已在民国政府中任职,但对大清皇室仍怀有一分难以言说的敬意。
这种敬意并非源于对满清统治的留恋,而是对那个延续了数百年的王道传统的尊重。在他看来,皇室虽已退位,但其代表的礼仪与秩序,仍是维系国家稳定的重要基石。
"来人。"张维新转身唤道。
一名年轻仆人快步走入后堂:"县知事有何吩咐?"
"去准备一下,"张维新整了整身上的藏青色西装,"今日醇亲王来访,县衙上下都要打起精神。"
仆人一愣:"县知事,您已经知道醇亲王要来?"
张维新微微一笑:"前日王府的人已经知会过了。去把花厅收拾出来,再准备一壶上好的龙井。"
待秘书退下后,张维新重新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大清会典》。
他轻轻翻开,目光在那些熟悉的条文上流连。虽然已是民国官员,但他书桌上总摆着这本旧书,就像他至今仍保留着脑后那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辫子一样,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
"大总统府要推行土地清丈,"他低声自语,"这背后恐怕不只是为了税收那么简单。"
张维新作为地方行政官员,对时局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他知道,袁世凯政府正在寻求一种平衡——既要安抚那些仍然心向皇室的旧势力,又要在表面上维持民国的新气象。
想到这里,张维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醇亲王载沣此行,表面上是配合土地清丈,实则恐怕另有深意——或许是为皇室在天津的产业寻求保护,又或许是为未来的变局埋下伏笔。
"无论怎样,"张维新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既然这位王爷肯屈尊来访,我张某人自当以礼相待。"
张县知事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到铜镜前整理仪容。
看着镜中的自己,身着笔挺的西装,却仍带着几分旧时文人的儒雅气质。他微微一笑,心想: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表面的改变易如反掌,但内心的那份敬意与情结,却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去告诉县衙衙役,"他转身对仆人说道,"等会儿醇亲王到访天津县衙,切不可怠慢,好生引进花厅招待。"
仆人点头应下,却忍不住问道:"县知事,您对这位醇亲王......"
张维新望向窗外,目光深远:"王爷虽已不是当年的摄政王,但毕竟是皇室血脉。我们这些旧时文人,骨子里总还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是,小的这就去吩咐!"
载沣乘坐马车碾过英租界平整的碎石马路,发出规律的声响,与街边洋行橱窗里传出的留声机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新旧交融的市井图景。
与北京不同,天津的街道更为宽阔,两旁商铺林立,洋行、茶馆、西餐厅鳞次栉比。
租界的洋楼与中式传统建筑交错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气息。
"王爷,这天津样貌可与京城大有不同。"福庆指着不远处一座座建筑说道。
"王爷,经过英租界前面就是天津县衙了。"福庆掀起车帘一角,指着不远处一座灰砖黑瓦的建筑说道。
天津衙门虽保留着中式传统建筑的飞檐一角,但大门两侧却新立着两根西式圆柱,门楣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天津县公署"。
天津县县衙并不大,但门前站着两个持枪的警察,显示出与京城不同的新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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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沣微微颔首,整了整藏青色实地纱长袍的领口。
辰时,当醇亲王载沣的马车缓缓驶入县衙大门时,衙役早已在衙门前观察多时。
马车在县衙前停下。载沣刚下车,一个穿着民国警察制服的中年衙役便快步迎了上来。
"可是醇亲王殿下?"衙役恭敬地鞠躬行礼,"听闻王爷要来,县知事特意嘱咐小的在此迎接。县知事大人已在衙门花厅等候多时了。"衙役连忙引路。
载沣微微点头,跟着衙役步入县衙。
衙门内部却令他颇感意外——大堂两侧虽仍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但堂内陈设已大为简化,没有了传统衙门里令人望而生畏的刑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西式长桌和几把皮椅。
墙上挂着一张天津地图,标注着各处租界与华界的界限,旁边还钉着几份英文报纸。
"王爷请。"衙役将载沣引至花厅,便躬身退下。
花厅内,一位身着藏青色西装、头戴圆顶礼帽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窗前等候。
看见载沣进来,他快步迎上前,深深鞠了一躬:"摄政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期待。
——那是按照旧时礼仪准备的,以示对醇亲王的尊重。
载沣微微颔首,目光在张维新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对这个身着西装却行旧礼的县长产生了些许兴趣。
载沣打量着这位县知事——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眉宇间透着一股儒雅之气,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虽剪了辫子,却仍保留着旧时文人的一些习惯。
最令载沣意外的是,这位县知事虽身着西装,但举止之间仍有旧时礼仪,显然对传统仍有眷恋。
张维新注意到了载沣的目光,心中暗自得意——他知道,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像他这样既接受新思想又保留旧情怀的官员,或许正是连接两个时代的桥梁。
而今日醇亲王的来访,或许正是这种桥梁作用的一次小小体现。
"县知事不必多礼。"载沣微微颔首,"本王初到天津,许多事情还要仰仗县知事关照。"
"王爷客气了。"县知事连忙道,"在下姓张,名维新,字明远,是直隶省任命的天津县县知事。听闻王爷要来,特意在衙内等候。"
"天津虽小,但也是直隶重镇。王爷在此,是天津的荣幸。"
两人互相寒暄几句,便在花厅分宾主落座。张县知事命人上了茶——是上等的西湖龙井,茶叶在青瓷杯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张县知事,"载沣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听闻你是前清的进士出身?"
张县长微微一笑,捋了捋三缕长须:"王爷好记性。在下光绪一十八年中举,本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世事变迁,如今已是民国了。"
载沣注视着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旧时代的怀念,又有对新时代的适应。这种新旧交织的气质,在这位县知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爷此次来天津,可是为了土地清丈之事?"县知事开门见山。
载沣点点头:"正是,张县知事。"
载沣放下茶杯,"民国政府成立了土地清丈局,本王此次来天津,一是为了配合民国政府进行土地清丈核算,二是想为皇室在津产业谋求一条发展之路。"
"这是大事。"县知事正色道,"天津的皇室产业不少,尤其是租界周边的土地,这些年升值极快。王爷放心,天津县一定会全力配合。"
载沣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有劳县知事。本王也希望能尽快理清产业,既配合民国新政,也能为皇室谋个长远之计。"
张县知事点头道:"王爷放心,天津虽属直隶,但县里一定会积极配合。不瞒王爷说,在下虽身为民国官员,却始终认为,无论何种政体,富国强兵才是根本。"
这番话令载沣颇感意外。他原以为这位旧时文人出身的县知事会对新政权唯唯诺诺,没想到竟有如此见识。
不过想到既能在新政府谋得一官半职,又岂是平常之辈。
"哦?"载沣来了兴趣,"张县知事有何高见?"
县知事会意地笑了笑:"王爷高瞻远瞩。不瞒您说,天津现在洋人租界林立,商业发达,正是投资兴业的好时机。"
张县知事起身走到墙边,指着那张天津地图道:"王爷请看,天津地处九河下梢,又是北方重要港口,租界林立,商贾云集。在下以为,皇室若能在天津投资实业,开设实业工厂,既能保值增值,又能造福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