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湖县继续往南,我决定进入安徽西南部的大别山区腹地,到一个在地图上位置略显偏僻,却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县城——金寨县。若不是亲自到来,很难想象这样一方群山环抱、溪水潺潺的地方,曾经走出过无数革命将士,被称为“中国将军县”。我并非带着特定历史目的前来,但当脚步真正落在这里时,人、山、水、路和过去,那些本与我无关的事,仿佛都自然靠拢到了一起。
车进入金寨境内时道路逐渐弯曲。沿着国道向西,时不时能看到云雾贴着山腰滑下的景象,像有人在山峰之间泼洒了水墨。车窗外不再是成片的稻田,而是山、山脚的小屋、山间的梯田,以及偶尔站在屋檐下望天的老人。这里的节奏像是被山挡住了一半,不愿赶,也不需要赶。
进入县城前,我在梅山镇旁一条分叉路口的指示牌处停下,旁边站着一位背着竹框的老人,框里是刚采回来的冬笋。我问他去梅山水库的方向,他抬头望一眼天空,随后用不快不慢的语调说:“往前走,桥那边右拐,一直上坡就是,路不宽,慢点。”说完,他继续沿着山路往村里走,竹框在他的背后轻轻跳动,像跟着节奏呼吸。
梅山水库不大,但水质清亮,四面被山环绕。站在水边时,除了偶尔有风吹起涟漪,水仿佛不动。岸边有一排石阶,被苔藓覆盖得发青。我沿着石阶走到底,看见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几串晾干的辣椒,鲜红得像要滴出汁来。屋门半掩,一只黄色的土狗躺在门口,耳朵立着但眼睛半闭,像是在警惕与困意之间徘徊。
继续往县城方向走,路旁出现越来越多标识与宣传牌,不是商业广告,而是烈士纪念、红军遗址、历史展览馆的提示方向。金寨县城并不大,但布局很整洁,街道清爽,两侧种植的多为樱花、桂花与香樟树。虽不是花期,但偶尔路边会看到从树下被扫成一堆的落花,淡淡的香味从空气里残留。县城建筑大多是三四层楼的白墙或浅灰色外观,不张扬。公交车行驶速度也不快,每一站都有老人或小孩慢慢上下车,即使车辆等待时间长,司机也不催。
我找了一家普通旅馆住下,没有选景点附近的酒店,而是靠近居民生活区的位置。旅馆老板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边给我登记,一边随口问:“是来这儿寻亲、看纪念馆,还是来爬山?”我笑着回答说:“都不是,就是路上路过停一下。”她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说:“路过也好,山里空气好。”
晚上,我到县城南街镇老城区的巷子里去走。夜色下,街道灯光柔和,不似繁华城市那种刺眼的白光,而是偏暖的橙色。小吃摊摆在巷子两侧,蒜香、米酒味、烧饼味混在空气里,让人有种被包围的亲切感。我在一处木棚下坐下,点了一碗当地常见的“吊锅土鸡汤”,汤里加入了本地山里的香菇、笋片,鸡肉不是肉鸡,而是山里散养的鸡,肉质紧,汤香浓厚却不腻。摊主是位中年男人,听到我是外地人,又见我独自吃饭,他边擦桌子边说:“我们这儿山里东西不多,但吃得踏实。外头城里再好,吃不上这味儿。”说完,他笑得憨厚。
第二天早晨,我去金寨县革命博物馆参观。馆外的纪念碑高高矗立,碑身在阳光底下略显银白。走进馆内,每一块展板前都有几个人在看,多为学生、家庭或外来游客,大家表情专注,没有人说话大声。讲解员是一位年轻女孩,她语速不慢不快,声音平和,却带有沉稳,让人不自觉放轻呼吸。我在某一面烈士事迹墙前停了很久,看着上面年纪清一色在二十岁上下的名字与照片。那些年轻面孔多半稚气未脱,却因为历史而变得沉重。
离开纪念馆后,我选择步行前往县城外西南方向的一处小村,想看真正的民居与田地。道路不是柏油路,而是被雨水长期冲刷后略显粗糙的山路,两边的竹林密集。竹叶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像有人在轻敲木板。不远处有几间木屋,屋顶盖着瓦,有的瓦片略微滑落,但屋子的框架依旧牢固。屋旁的小院种了葱、蒜、芋头,还有几只鸡在翻地。屋边的木板上晾着腌制的腊肉,一条条挂着,肉色深但油亮。
在村口的小木凳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坐着。我问她村里年轻人多不多,她说:“大多在外面,回来只有过年,那时候屋子都满了。你现在看到的,多是老人和小孩。”她说话的时候,孩子握着她的衣角,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问她是否会离开,她偏头想了一下,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里好,但机会少。”话很简单,却听得明白。
我顺着山坡继续往上走,路边出现几棵老栗树,树干粗得需要两人才能合抱。有人在树下放了一个木桌和几只竹椅,似乎夏天会有人在这里喝茶或乘凉。随后,我看到一个废弃的旧校舍,墙皮剥落,门窗有些残缺,教室的黑板上仍残留着粉笔字的痕迹,写的是算数题。桌椅已经倒在角落,像孩子突然长大后彻底遗忘的玩具。站在门口,我仿佛听见曾经朗朗读书声在空气里回荡。
下午,我继续往南准备离开金寨之前,决定再去吃一次当地特色的“粉蒸肉”和“板栗烧鸡”。这家店不大,门口挂着手写牌,屋内只有六张桌子。店主端来粉蒸肉时说:“这肉是用大米粉、黄豆粉混蒸的,香得久。”我吃了一口,肉的味道结合米粉的清香,没有油腻,米粉碎粒挂在肉上,入口绵软。板栗鸡里的板栗软糯香甜,与鸡的鲜香结合,像是在山里过日子的人一点点把简单食材变成招待贵客的味道。店主问我要不要再来一碗米饭,我笑着点头。
傍晚,我站在县城边缘准备离开。山风带着水汽,空气里有泥土、木香、炊烟与雨的余味。远处是层叠的山脉,像翻开了一本厚重的画册。我看着那片山,意识到金寨县并非用繁华取胜,而是用厚实、沉稳与真实存在着,不争,却让人记得住。
我在本子上写下离开的记录:
“金寨,不以热闹示人,也不以拥挤留人,它的记忆写在云雾、山路、旧屋、炊烟、竹林与饭桌里。它像一座沉静的山,有故事,但不主动讲;有厚度,却不张扬。走过之后,心会安一点,人会沉一点。”
写完,我背上行李,继续往南。下一站,将是新的县城、新的人和新的生活方式,但金寨的山影,会在记忆里留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