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寨离开的那天早晨,山雾仍在山顶缠绕,像未散尽的呼吸。我沿着省道向南行去,道路蜿蜒,在群山之间不断弯折。越往南走,山势越显柔和,树林由松与落叶松渐多转为更深、更密的阔叶林。道路时而贴着陡坡,时而掠过山谷,偶尔能看到几户临山建的白墙民房,屋顶上依旧压着青瓦,炊烟像从山石缝里升上来。
中午前,我抵达了岳西县的地界。这里仍属于大别山区,但和金寨相比,多了几分湿润、几分山野气息中的柔软。县城比想象中更紧凑,依水而建,街道干净整齐,道路两旁种着整齐的银杏。虽然不是银杏落叶的季节,但它们静静立着,似乎只等时令一到,就会将整条街染成明黄。
我在县城南侧的宾馆住下,放好行李后没有休息,便沿着县城往西走。越往西,楼房越少,山影越近,空气里开始多出湿润的苔藓味。我沿着乡道走了许久,来到叫“天仙河”的地方。河水宽阔,水色呈微绿,水势平稳,却能看见清晰的纹理自上游一直延伸到远方。站在河边,能看见水底的石块与水草。河边修着散步栈道,有几名老人靠着栏杆看水,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流动的水,就像这是他们每日必完成的安宁仪式。
河道两岸分布着不少农家院,一部分用于民宿招待。我在一处木牌上看见“农家柴火饭,预约可做”几个字,笔画笨重但眼熟。院门口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他瞧着我,问:“是来玩还是路过?”
我答:“来看看,顺便记录一下。”
老人招手:“进来坐坐,喝杯山茶。”
院子很干净,树木全是本地山林里移栽来的,叶片宽大,颜色厚重。老人泡的是一种当地的茶,说是“岳西翠兰”。与市面上的绿茶不同,它的香气不是扑面而来,而是在喉间慢慢散开,那种清冽感像山里冬日的泉水。老人告诉我,这茶是岳西最有名的特产之一,清明前后采摘,讲究早,可口味不能急。“喝茶的人要稳,心急的人喝不出味道。”他说。
离开老人的院子后,我往更深处走。路旁出现成片茶园,顺着山势一层压一层。茶树不高,却整齐得像经过手工雕刻。山风吹来,茶叶轻轻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茶园里有几位妇女在除杂草,其中一位看到我停留拍照,笑着说:“拍这茶,不如春天来拍人采茶,好看多了。”
继续往里走,道路变窄,手机信号在一格与无信号之间跳动。我沿着指示牌往“明堂山”的方向走。景区门口并没有游客大排队的场景,反而像一个安静的山地入口。售票亭旁有一位中年男人守着,他告诉我,上山得准备两三个小时,如果想走悬空栈道,天气必须晴朗或风不大。“今天雾气重,往上走可能看不到太远,不过安静。”他说完笑了笑,“有些人想看景,有些人想清心。”
我最终决定不登高,只沿山路走到半腰。树木更密,山间的水从岩缝里泄出,清澈、冰凉,形成一条条窄小的水带。山路旁有几处供人坐下休息的木亭,亭柱上刻着当地人的诗句,内容朴素,提到最多的是山、雨、茶与人情。
下山途中,我看见一所山村小学,四五十个孩子正做课间活动。他们的校服整齐却略显旧,但笑声饱满。老师见我靠着墙看了一阵,主动走过来问:“远方来的?”
我点头。
他笑了笑:“我们这里条件不算差,但想走出去并不容易。不过孩子们都挺努力,你看他们,跑得可用力。”
我望着操场上那群奔跑的孩子,忽然觉得他们的奔跑不是游戏,而像是一种从山谷里向外世界的发声方式。
下午,我来到县内的温泉区域。岳西地热资源丰富,温泉大都建在依山的地方,不是土豪式开发,而保留了本地山水的样子。我选了最简单的一处,水温不算高,却干净、静谧。旁边有一名大约五十岁的女士,边泡脚边织毛线。她问我是不是记者,我摇头,只说写路上遇见的人和地方。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这里好山好水,可惜年轻人不愿留下。”
我问:“为什么?”
“城里灯亮得比山里的星星还好看。”
她说到这,笑了笑,却不是抱怨,而是一种理解的平静。
傍晚时分,我回到县城中心。夜晚的岳西不算热闹,但餐馆门口几乎都有炖土鸡、炒山笋、腊肉、野菌汤等菜名。饭馆里没有外地游客应有的浮躁声,只听得见碗筷撞击、酒杯轻碰,和朴素的方言交流。服务员询问我口味,推荐了一道“香椿炒蛋”和“山笋炖腊肉”,味道浓郁却不腻,那种香味明显不是城市里包装食品与调味料能替代的。
吃过晚饭,我沿河边散步。街灯映在水面上,像从远方飘来的碎落星火。河边陆续有人出来,有的买散步小吃,有的带着孩子,有的只是安静靠栏杆。没有车鸣喧闹,偶尔能听见夜色里的虫声。
那一刻,我想起隔天还要继续往南走,却忽然不太急了。
我记录下今日最后一段字:
这座山城不张扬,不招手,不推你,也不拉你。它像山里的水,不高声,但一直流着。人们不追着时间跑,而是在安静地与山、田、茶共存。这里的生活像一杯热茶,不会冷,也不会烫,只要你愿意坐下来,就能喝出味道。
我把笔合上,看着四周沉稳的群山。
下一站,继续往南。
我不知道后面会遇见什么样的城镇、什么样的人,但此刻我更明白,记录的意义,不只是写地方,而是写这些地方如何影响了我,悄悄改变了我。
夜色深了,山气更凉。
我没有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