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占崖顶!动作快!”
“盾阵掩护!弩手上弦,警戒侧翼!”
军官们嘶哑的吼声在狭窄的船舱内和湿滑的滩头礁石间回荡。训练有素的江东精锐陆战队士兵,身披轻便但坚韧的镶铁皮甲,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小阵,以巨大的橹盾为掩护,如同钢铁的螃蟹,迅捷而谨慎地越过齐膝深的海水,踏上混杂着碎石与贝壳的滩涂。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灌木丛、岩缝和崖壁的转折处。强弩手紧随其后,冰冷的弩矢稳稳对准了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黑暗角落。整个登陆过程紧张而高效,除了海浪声、士兵沉重的喘息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再无其他声响。小乔地图上标注的这片丁字地内湾,入口狭窄如瓶颈,两侧悬崖高耸入云,崖顶平坦,一旦控制,则整个内港尽在俯瞰之下,确实是一处天造地设的险要门户。
“报——崖顶未见敌踪!”
“报——侧翼灌木林安全!”
“报——发现溪流入海口!水质清澈,流量稳定!”
探马如同流水般回报。卫温立于“镇海”号舰艏,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一丝。诸葛直看着士兵们如同工蚁般迅速在滩头建立防线,并向崖顶攀爬,也松了口气,随即立刻展开小乔绘制的筑城预设图:“传令工匠营!按‘磐石垒’甲字方案,即刻勘测,放线立桩!伐木队,取崖顶硬木!土方队,就地取土石!三班轮作,昼夜不息!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基址夯土高出地面!”他语速极快,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
沉闷的号子声很快取代了战前的紧张。登陆点的宁静被打破,代之以热火朝天的建设喧嚣。锋利的斧锯啃噬着崖顶坚硬如铁的樟木、楠木,发出刺耳的声响,木屑纷飞。沉重的石夯被数十名赤膊的壮汉喊着号子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砸在刚刚清理出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震撼着海湾的空气。深褐色的泥土被一筐筐运走,清理出用于打基础的生土层。巨大的石料被从船上卸下,由简易的滑轮组吃力地拖向指定位置。汗水混合着湿热的空气,浸透了每一个人的衣衫,但没有人停下,生存的压力和将令的严厉,驱使着这支混杂着士兵、工匠、民夫的队伍如同高效的机器般运转。一座依托断崖、扼守海湾咽喉的雏形堡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礁石与丛林间倔强地生长。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将军!诸葛都尉!”一名低级工官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疑,“伐木队在崖顶后坡……发现了一些东西!”
卫温与诸葛直对视一眼,立刻随那工官快步穿过嘈杂的工地,攀上已初具轮廓的崖顶堡垒边缘。眼前豁然开朗,崖顶后方是一片被高大林木覆盖、缓缓向下延伸的坡地,一直通向远处的密林深处。就在这片坡地与密林交接的边缘地带,十几株粗壮的古树树干上,赫然钉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件——那是用新鲜藤条和某种不知名的黑色羽毛精心编织而成的奇特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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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偶仅有半人高,造型扭曲诡异,有的张牙舞爪,有的蜷缩哀嚎。最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脸”部,用暗红色的矿石粉末勾勒出狰狞的五官,空洞的眼窝仿佛死死盯着下方正在筑垒的江东营地!更诡异的是,人偶周围的地面上,洒着一圈圈深褐色的粉末,散发出刺鼻的腥气——那是干涸的血迹!几处泥土有被翻动又匆忙掩盖的痕迹,隐约可见被利器斩断的兽骨和某种鸟类漆黑的羽毛碎片露出来。
“这是……”诸葛直倒吸一口凉气,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充满原始诅咒意味的场景激得脊背发寒。
“巴布拉的猎头祭!”卫温的声音冷硬如铁,他蹲下身,捏起一点带血的泥土在指尖捻开,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用仇敌的恐惧和痛苦向他们的邪神献祭,祈求力量,诅咒入侵者。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就钉在这里,看着我们!这是警告,也是宣战!”
几乎是同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营地东侧新辟出的、用于安置工匠家眷的临时居住区传来,中间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惊叫。
“怎么回事?”卫温厉声问道。
一名队率飞奔而来,脸色发白:“回禀将军!是……是疫病!有人……有人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了!几个时辰……已经倒下了二十多个!都是随船的妇孺!”
“痢疾?!”诸葛直失声惊呼,脸色剧变。湿热的环境,不洁的饮水,简陋的临时居所,长途跋涉的疲劳……这些都是痢疾的温床!一旦在人员密集、医疗条件匮乏的营地爆发开来,后果不堪设想!这比敌人的刀箭更为致命!难道那些诡异的草人诅咒,真的应验了不成?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三天后,基隆崖顶营地(磐石垒内)。
卫温阴沉着脸,站在刚刚垒起一人多高、还散发着新鲜泥土和木头气息的寨墙内侧。三天前那场痢疾的恐慌,如同跗骨之蛆,在营地内悄然蔓延。尽管他第一时间下令隔离病患,焚烧污物,强令所有人必须饮用煮沸的水,并派人寻找是否有可用的草药(然而对岛上植被一无所知,谈何容易),但病倒的人数仍在缓慢增加。营地里的气氛压抑而焦躁,筑城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将军!”诸葛直拿着一卷薄薄的麻纸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这是江东官坊新制的“纸”,便于书写携带,小乔尤其喜欢用它绘图。“暗哨回报!西面靠近溪流上游密林边缘,发现了一个噶玛兰人的小聚落!非常隐蔽,看起来……像是逃难过来的!”
“噶玛兰人?”卫温眼中精光一闪,峡谷血战的惨象瞬间掠过脑海,“确认吗?有多少人?”
“人数不多,老弱妇孺为主,青壮很少,且大多带伤。暗哨远远观察,他们使用的陶器样式、身上的纹饰,与海滩上那些尸体残片吻合。他们似乎在……在熬制某种草药,味道很特别。”
草药!这两个字如同黑暗中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卫温心中的希望!江东船队随船虽有郎中,但携带的药材在陌生的环境里效果大打折扣,面对痢疾更是束手无策。如果能从这些土着手里获得有效的本地草药……
“走!”卫温没有丝毫犹豫,“点一队亲兵,要最机敏的!不要铠甲,换上便服,带上盐和布!诸葛,你随我去!带上小乔女公子绘的那张图!”
后半句话让诸葛直一愣:“图?哪张?”
“那张!”卫温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张标注了水源、物产、还有……还有画了那个‘笑脸’符号的图!”
诸葛直瞬间明白了。出发前,小乔在绘制基础地理图的同时,还额外标注了她通过海商和零星情报推测出的、岛上可能代表“友善”或“贸易意愿”的部落符号。其中一个简单的、向上弯曲的弧线组成的“笑脸”,被标注在北部海岸附近,旁有小字注:“疑为噶玛兰部标记?交易频繁”。
片刻后,一队二十余人组成的精干小队,卸下显眼的甲胄,只穿着便于活动的劲装短打,悄然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堡垒工地。卫温亲自带队,诸葛直紧随其后,几名亲兵带着几大包雪白的江东海盐和几匹厚实的葛布。卫温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卷特制的麻纸——上面是诸葛直临摹的小乔图稿,尤其醒目地保留了那个代表噶玛兰的“笑脸”符号。
他们在茂密的原始丛林中穿行了近两个时辰。高大的蕨类植物如同史前巨兽的臂膀,层层叠叠的阔叶遮蔽了大部分天光,空气中闷热潮湿,腐烂的落叶散发出浓烈的气息,各种奇异的鸟鸣和虫嘶在耳畔交织,令人心头发紧。脚下的腐殖层又湿又滑,布满虬结的树根和缠绕的藤蔓。小乔地图上标注的溪流走向和林间小径成了他们唯一的指引,即便如此,也数次迷失方向。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神经紧绷,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暗处的袭击。
终于,在穿过一片巨大的、挂满了气生根的榕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林间空地。溪水对岸,十几座低矮的、用圆木和棕榈叶搭建的棚屋依偎在几块巨大的岩石下方,巧妙地融入环境,若非袅袅升起的炊烟,极难发现。空地上,几个穿着简单麻布和兽皮拼接衣服的妇人正用木杵在石臼里捣着什么,空气里果然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草药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凉。几个瘦弱的孩子依偎在她们身边,看到突然从密林中钻出的不速之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发出短促的尖叫,迅速躲到了母亲身后。几个仅存的、手臂或额头缠着染血麻布的噶玛兰战士闻声立刻从棚屋里冲了出来,手中紧紧握着磨尖的木矛或骨刀,脸上涂着代表哀悼与愤怒的赭石泥彩,眼神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悲愤和毫不掩饰的仇恨!他们迅速挡在妇孺身前,摆出了拼死抵抗的姿态!冰冷的矛尖和骨刃,在穿过林叶的斑驳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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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瞬间凝固!卫温身后的亲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刀,肌肉紧绷,弓起了背,如同一群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冲突一触即发!
“别动!”卫温低吼一声,制止了部下的冲动。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简陋的棚屋、几乎空无一物的晾晒架、妇孺惊恐疲惫的面容以及战士身上刺目的伤口。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他没有拔刀,反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掌心向前摊开,做了一个最原始也最通用的“手中无武器”的表示。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充满敌意的战士,直接投向后面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似乎有些威望的老妇人——她的眼神虽然也充满警惕,但却多了一丝审视和疲惫的绝望。
然后,卫温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卷着的麻纸地图铺开在身前湿润的草地上。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地图上那个被小乔特别标注的、代表噶玛兰的“笑脸”符号上,用力地、反复地点了点。接着,他的手指又指向地图上代表自己位置的“丁”字标记,再指向代表这个溪边聚落的方位(他根据小乔图上标注的溪流方向大致估算的)。最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噶玛兰人熬制药草的石臼,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祈求”的动作。
语言完全不通!动作成了唯一的桥梁。卫温在用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传递信息:我们认识这个符号(笑脸),知道你们(噶玛兰人),我们来自这里(丁字地),我们看到了你们(在这里),我们需要那个(草药)!
噶玛兰战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中的凶狠被惊愕和迷茫取代。他们看不懂地图上复杂的线条和标记,但那个被反复点指的、由简单弧线构成的笑脸符号——那是他们部族在交易集会上刻在信物上的标记!还有那个外来者首领合十祈求的动作,指向药草的方向……他们不是巴布拉那群魔鬼?是……是来做交易的?
就在这时,那个被卫温注视着的老妇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她似乎挣扎了一下,然后颤巍巍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年轻战士,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卫温身后亲兵背着的、鼓囊囊的包裹,又指向自己部落的方向,然后做了一个交换的手势。接着,她指了指石臼里捣碎的、散发着苦涩清凉气味的绿色草叶,再指向卫温带来的地图上那个“丁”字标记,最后,她的目光投向溪流上游遥远的密林深处——那里是巴布拉部猎头祭坛的方向,眼中瞬间迸发出刻骨的仇恨!她用力地比划着杀戮和复仇的手势,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悲鸣!
无声的交流,在肃杀的林间空地上进行着。信息在极度凝练的动作和眼神中艰难传递:我们需要你们的盐和布(包裹),可以交换我们治疗热病的草药(石臼)。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巴布拉(指向密林深处,仇恨的手势)!
诸葛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看懂了!卫温也看懂了!小乔那个看似不起眼的“笑脸”符号,此刻成了挽救这支孤悬海外队伍的救命稻草!
“盐!布!”卫温毫不犹豫地沉声下令,“放下!放在这里!”他指着面前的地面。
几名亲兵立刻解下背上沉重的包裹,解开系绳,将里面雪白晶莹的海盐和厚实柔软的葛布展露出来。这两样东西,尤其是对盐极度稀缺的岛民来说,价值远胜黄金!
当那晶莹如雪、散发着海水蒸腾后纯净咸味的盐粒暴露在空气中时,所有噶玛兰人的眼睛瞬间直了!连那几个充满敌意的战士,眼神中的杀意都瞬间被一种强烈的渴望所取代!那厚实的、可以御寒裹体的葛布,更是让衣不蔽体的妇孺发出了低低的惊叹。老妇人死死盯着那堆盐和布,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猛地回头,对着身后捣药的妇人急促地说了几句音节古怪的土语。
很快,几个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个用大片树叶包裹好的、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绿色草叶浆团走了过来,放在卫温面前的地上。她们的眼神依旧警惕,但动作中多了一丝完成交易的谨慎诚意。
一场跨越语言和血海深仇的、无声的“易货贸易”,在这片弥漫着血腥记忆和草药苦涩的小溪边,以一种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悄然达成。
卫温没有立刻去拿药草。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老妇人复杂难言的目光,再次指向地图上那个“丁”字标记(基隆堡垒),又指了指药草,最后,极其郑重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指向堡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