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的不只是一次性的交易!他需要更稳定的草药供应,需要噶玛兰人作为向导和翻译,需要他们提供关于巴布拉和整个夷洲北部的详细情报!而作为回报,江东能提供的,是源源不断的盐、铁器、布匹,以及……复仇的机会!
老妇人的目光在药草、盐布和卫温那指向堡垒的邀请手势之间来回移动,最终,那浑浊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权衡与动摇之光,缓缓亮起。希望的火种,在血腥的灰烬和生存的绝境中,艰难地、顽强地燃烧起来。
小主,
一个月后,台南,赤嵌溪畔。
夕阳的余晖将蜿蜒流淌的赤嵌溪染成了一条熔金之河。河畔一片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的开阔地上,景象与一个月前基隆的紧张肃杀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喧闹的希望。
数百座规划整齐的屋舍骨架已经拔地而起,使用的木材不再是崖顶坚硬的樟楠,而是本地更为易得、易于加工的杉木和松木。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新鲜泥土的气息。条条笔直的道路(虽然只是夯实的土路)将整个聚落划分成一个个清晰的坊区——居住区、工匠区、仓储区、甚至预留出了一块平整的土地作为未来的“市集”。井字形的布局清晰可见,不仅考虑了防火间距,也兼顾了通风采光。更令人称奇的是,在每一排房屋和道路的两侧,都挖掘了深度、宽度统一的土沟——那是用于排水的暗渠雏形,沟底铺着碎石,上面暂时用木板覆盖。虽然简陋,却展现出了超越时代的规划理念。这正是小乔(韩雪)那份融合了现代空间布局和卫生设计的营寨图纸,在台南这片处女地上的首次完美落地。
“快!这边!榫卯要对准!木槌用力!”一名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已显出干练之色的随军小工官,正拿着大乔(李雯)整理编写的《简易营造手册》竹简副本,站在一个半成品的屋架旁大声指挥着。周围的工匠和移民们动作麻利,锯木的“嗤嗤”声、敲打榫卯的“咚咚”声、人们互相招呼的吆喝声响成一片,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拓荒交响乐。
在靠近溪流的一块高地上,一座结构更为坚固、占地颇广的木质建筑格外引人注目。它没有华丽的装饰,却规划得异常实用:正堂宽敞,足以容纳数十人议事;两侧有数个带窗的小房间,分别标记着“文书”、“仓储”、“会客”;后院更设有独立的伙房和马厩(虽然马尚未运来)。最特别的是,在建筑最显眼的外墙上,挂着一块新削好的宽大木匾,上面用刚劲的隶书刻着三个大字——“万安堂”!这里,正是卫温委任诸葛直全权负责、统筹台南据点一切民政事务的核心所在。
此刻,万安堂正堂之内,气氛却颇为奇特。
诸葛直正襟危坐于主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面前矮几上一卷摊开的麻纸名录。他下首两侧,站着几名负责具体事务的江东小吏,脸上都带着一丝无奈和为难。而堂下,则拥挤地站着十来个穿着各异、神情激动的人。他们中有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新近愈合伤疤的噶玛兰战士代表;有在基隆疫病中得救、主动跟随江东船队南下寻求生路的噶玛兰老弱;有江东本地的工匠头目;甚至还有几个面孔陌生、只在腰间围着兽皮、眼神却充满警惕和好奇的台南本地小部族(西拉雅平埔族)的探路者。整个大堂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焦虑、茫然和试探的复杂情绪,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几种腔调古怪的土语、生硬的官话交织在一起,令人头大如斗。
“都静一静!”诸葛直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严厉,“一个一个说!通译何在?”
一名临时被指派、官话也说得磕磕绊绊的噶玛兰青年被推了出来,脸色涨红,结结巴巴地试图翻译。然而效果甚微。一个噶玛兰老妇急切地指着屋外新开垦的田地,比划着水源和种子,语速极快;一个本地西拉雅猎人则不断指着远处的山林,又指着自己腰间的弓,似乎在谈论猎场归属;江东的工匠头目则在抱怨分派来的本地劳力听不懂指令,效率低下……场面一片混乱。沟通的鸿沟,像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管理者与被管理者、新移民与土着之间,阻碍着这座新生据点的高效运转。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平静的女声在略显嘈杂的堂外响起:
“诸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纷乱的议论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大乔(李雯)一身素净的胡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她的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沾在光洁的额角,显露出连日奔波的痕迹。她的手上沾着些许泥土,衣摆下摆也沾了些草叶——显然刚从田间地头或工地现场过来。然而她的神情却异常沉静,那双属于调查记者的敏锐眼眸扫过堂内众人,带着一种洞悉和理解的光芒。
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各捧着一叠厚厚的、裁剪得大小一致、略显粗糙的纸张——那是江东官坊新制的“民报纸”。纸上印着清晰的墨字。最上面一张的抬头,赫然用稍大的字体印着:《赤嵌新声·创刊号》,下方则是两行小字:“吴侯治下夷洲台南新拓之地·万安堂刊行·建安十年仲夏”。
大乔走到诸葛直面前,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向堂下众人,声音清晰而稳定:“我是李雯,奉诸葛都尉之命,在台南负责记录风物,也帮大家互通声气。此地的艰难,大家的期盼,我都看在眼里。今日此来,便是为解决沟通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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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侍女手中取过一叠《赤嵌新声》,分发给堂下那些噶玛兰、西拉雅的代表以及江东的工匠头目:“这是‘民报’,用大家能懂的话写成的。上面画了图,标了字。”她指着其中一张版面。
众人疑惑地接过那轻薄却承载着未知信息的纸张,目光落在上面。只见纸张被清晰地划分为几个区域:
左上角是一幅简单的图画: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显然是赤嵌溪),旁边画着一块块被直线分割的方块田地,田地里用小点代表种子。图画旁边用稍大的字写着:“新垦田亩,按此图所示编号,十日一轮,就近引赤嵌溪水灌溉。引水沟渠由各坊丁壮轮值开掘、维护。种子按户登记领取。”
右上角也是一幅图画:一片起伏的山林轮廓,用不同的树形标记区分几种主要树种,山林边缘画着一道醒目的、用石头堆砌的界线标记。旁边文字:“此界(石堆标记)以北山林,为猎鹿、伐薪、采药之所,各部皆可用之。界南之地,禁入,违者议罚。”
下方则是一个类似表格的区域,画着几个简单的人像符号代表不同人群(汉人、噶玛兰人、西拉雅人),旁边标注着:“匠作坊需力工三十名,管饭,日给盐一勺。有意者,明日卯时到东坊口找王工头报名。”
最下面还有一小块区域:“噶玛兰部阿土伯,寻会修渔网者,酬兽皮一张。西拉雅部山花婶,有治肚痛草药,可换新陶罐。需者至南三巷口寻之。”
图画直观!文字简洁!信息明确!虽然看不懂全部汉字,但那些形象的图画和清晰的符号,足以让不同语言背景的人瞬间理解核心内容!噶玛兰人和西拉雅人看着纸上描绘的熟悉场景和规则,眼中的茫然和抵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和一丝新奇。江东的工匠头目也松了口气——这下招募劳力总算有章可循了!
“这……这……”诸葛直看着堂下众人明显缓和下来的神情,又看看大乔手中的“民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困扰他多日的沟通顽疾,竟然被这几张轻飘飘的纸如此巧妙地化解于无形!他用手指着那“民报”上清晰的田地分区图,又指了指外面新规划的居住区,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妙!妙极!李姑娘此法,简直是……是定海神针!”
大乔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充满力量,如同春风拂过焦躁的田野:“诸葛都尉过誉了。此乃新地新事,大家茫然无措,信息不通,自然心生焦虑。有此‘民报’,定期刊发垦殖公告、器物交易、部族约定,乃至寻人觅物、技艺求助,将大小事务明明白白告知所有人。规矩定了,信息通了,人心自然就安了。”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属于新闻人理想主义的光芒,“沟通无碍,方能聚力同心。此地,方可称之为‘万安’!”
堂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混杂着各种口音的议论声。这一次,不再是争吵和抱怨,而是充满了理解、认同和一种找到方向的振奋。沟通的桥梁,第一次在这片混杂着不同语言、不同习俗的拓荒之地上,被几份带着墨香的“民报”稳稳地架了起来。
又数日,台南,赤嵌溪入海口北岸高地。
一座比基隆“磐石垒”规模更宏大、设计也更精良的木质堡垒已初具雏形,巨大的原木城墙沿着高地边缘耸立,正对着波澜壮阔的台湾海峡。这里被命名为“定海堡”,寓意拱卫海疆,安定一方。堡内最高的望楼尚未完工,但视野已然极佳。
卫温立于望楼平台边缘,强劲的海风吹拂着他被晒得黝黑粗糙的脸庞。他刚刚巡视完台南新辟的数处屯田和盐场,看着那片在辛勤劳作下逐渐焕发生机的土地,心中豪情激荡。诸葛直站在他身侧,正低声汇报:
“主公,基隆‘磐石垒’已成,扼守北港咽喉,留兵两千,配强弩百张,震天雷二十箱,足可震慑巴布拉残部。另按小乔女公子所绘海图及标注,已寻得基隆河谷硫磺矿脉!矿质极纯!第一批矿石八百斤,已装船启程,不日将运抵秣陵!”
“好!”卫温眼中精光大盛,用力猛拍了一下栏杆,“天佑江东!有此神物,我江东之火器,必将更上层楼!”硫磺,这可是火药配方中不可或缺的关键原料!夷洲的价值,瞬间又提升了一个层级。
他目光转向脚下繁忙的台南营地。新规划的街巷间人流穿梭,江东移民与噶玛兰、西拉雅人的身影混杂其中。远处新建的码头栈桥上,工匠们正喊着号子,将一根根巨大的圆木沉入水中打桩。几艘探索近海的小型艨艟正缓缓驶入港湾。一派生机勃勃的开拓景象。他的视线落在港口旁一片新开辟、被木栅栏精心围护起来的土地上。那里,几垄秧苗已经破土而出,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新叶,长势喜人。诸葛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主公请看,那便是按大乔女公子从流求(琉球)海商处购得图谱、又请精通农事之老农反复验证后试种的‘占城稻’!此稻耐旱、早熟、不择地,若能在夷洲驯化成功,其功不下于新增良田万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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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温满意地点点头。粮秣,是扎根之本。他正准备下令再扩大试种范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望楼下方传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奔上,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用浸透桐油的厚布严密包裹的细长竹筒:
“报——将军!基隆‘磐石垒’飞鸽急报!”
卫温眉头一皱,接过竹筒,迅速拧开密封的蜡封,从中抽出一卷写满小字的薄绢。诸葛直也凑近观看。薄绢上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紧急状态下写成:
卫将军钧鉴:
前日,巡逻船队在基隆港外东北方向约五十里海面,遭遇强风暴。风息后,于一片陌生群岛(图中未载)之礁盘间,发现奇特巨木残骸数段!其木色如赤金,坚逾精铁,非中原及南洋已知良材!更于最大一段残骸旁,拾获此物,不敢擅专,特附上。疑为异域海船所遗!风向诡异,洋流莫测,恐非善地!请将军定夺!
磐石垒守将 张横 顿首
薄绢之下,赫然裹着一块巴掌大小、被海水浸泡得发白的硬木碎片。碎片边缘呈弧形,显然属于某个巨大圆木构件的一部分。引人注目的是,碎片表面,竟用一种从未见过的、深蓝色的颜料,清晰地勾勒描绘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图案!
那图案的主体,是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兽首!它有着类似鳄鱼的狭长吻部,布满锯齿般的利齿,吻部上方,并非眼睛,而是两颗凸起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巨大圆球!兽首之后,蜿蜒延伸出粗壮扭曲的躯干,覆盖着层层叠叠如同蛇鳞又似甲片的纹路,躯干两侧,伸展出数对巨大的、如同鸟爪般的肢体!整个图案线条粗犷狂野,透着一股原始、凶蛮、令人心悸的未知力量感!
“这……这是何物?!”诸葛直忍不住惊呼出声,看着那兽首图案,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小乔所绘制的、囊括了已知南洋诸岛的海图上,从未标注过基隆东北方向有什么“陌生群岛”!这巨木,这诡异的图腾……难道大海深处,还隐藏着未被探知的、拥有可怕力量的未知文明?他们为何而来?又遭遇了什么风暴?是敌?是友?
卫温死死盯着手中那片描绘着狰狞海兽图腾的木片,一阵冰冷的海风吹过望楼,他结实的手臂上,竟也激起了一层细微的寒栗。小乔那份寄托着南洋香料与黄金梦想的深蓝海图,此刻似乎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知来路的图腾阴影悄然覆盖。海疆无垠,未知与凶险,如同深潜的巨兽,正随着这奇异的漂流物,无声无息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