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日头正烈,工地上却依旧一片繁忙。桥面上,工匠们正吆喝着号子,用粗大的木杠和绳索,将最后一块打磨平整的巨大条石安放在预定的桥面位置。汗水浸透了他们粗麻短褐,在阳光下反射着油亮的光。桥下,河水哗哗流淌,几个负责清理河道杂物、加固桥墩基础的工人,正赤着脚站在浅水中忙碌。
在靠近西侧桥墩的一处地势略高的缓坡上,临时搭建着一座简陋的凉棚。刘备(陈墨)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直裰,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晒成古铜色的小臂。他头上戴着顶遮阳的斗笠,裤脚沾满了新鲜的泥点。他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刘理。少年皮肤微黑,身形略显单薄,但眼神沉静,此刻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观察着面前一小块用树枝和细绳划分出来的试验田垄。田垄里,绿油油的粟米苗长势喜人,旁边则间种着几行刚刚冒出嫩芽的豆苗。
“叔父请看,”刘理指着田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按老法,粟收之后,此地需休耕一季方能复种。然据农学院司农博士所言,此粟豆轮作之法,豆苗根瘤可固土增肥,待粟米抽穗之时,豆苗尚小,互不争光。待粟米收获,豆苗方进入盛长期,充分利用地力与光热。如此,一年两熟,土地不荒,产出可增三成。”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豆苗根部的泥土,露出几个细小的白色根瘤,“此即固氮之根瘤,如同自然所赐之肥。”少年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亲自参与改变、解决实际问题的满足感。
刘备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听着他清晰而充满希望的讲解,连日来因土地兼并、工坊争利、流民安置等琐事积压在心头的沉郁,仿佛被这田垄间的勃勃生机和少年的淳朴热忱冲淡了些许。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拍了拍刘理略显单薄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好,好!脚踏实地,让农人得实惠,让仓廪得充实,此乃根本!什么寰宇一统,终究要落到这一粟一豆之上!”他语气中带着对曹、孙那种宏大野心的疏离,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民最质朴的关切。他抬头望向远处即将合拢的石桥,那是联通治下郡县的动脉,也是他“仁政固本”理念的物质基石。
小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滚鞍下马,顾不上满身尘土,疾步冲到凉棚前,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上一只密封的铜管:“明公!邺城急件!曹司空亲启,言务必速呈明公亲览!”
刘备神色一凛,接过铜管,拧开密封火漆,抽出一卷薄薄的、质地坚韧的新式纸张。他快速展开,目光扫过。纸张上没有任何客套寒暄,只有一行行极其简练、如同代码指令般的文字,下方附着一张折叠的、显然是匆匆绘制的图纸副本。
信的内容核心冰冷而直接:“据邺城格物院复核验算数据,高唐西郊新筑驰道石桥(图纸代号:兖冀七号),西侧第三桥墩基础应力分布有异常聚集点(坐标详见附图)。疑因初勘地质报告中对河床下伏基岩裂隙走向判断失误,兼暴雨冲刷基础下切所致。即令暂停通行,调集工师携精密测量器具复核基础沉降及裂隙发展状况,按‘丙级工程隐患’预案(加固方案参见附件二)处置。此桥设计通行最大载重已严重存疑,若放任,恐生大变,危及驰道中枢。切切! 曹操。”
刘备的眉头瞬间拧紧。他立刻将目光投向那张附图。图纸绘制得异常精准,比例尺清晰,西侧第三桥墩的位置被朱笔醒目地圈出。旁边的空白处,用极其工整、刚劲、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一丝清秀笔迹,清晰地标注着几行字,如同冷静的判决:
“疑点:
初勘图示基岩层走向与桥墩受力主轴夹角偏差约12.7度(原报告遗漏),致侧向压力集中;
近期水痕显示基础冲刷下切已超设计允许值下限1.2尺;
经‘千分卡尺’实测(附测量点位图),桥墩东南角基座承台已现细微斜向裂纹(长约3寸,深约0.1寸),裂纹走向与计算应力集中路径高度吻合。
结论: 当前基础承重能力衰减至设计值的六成七。若遇超载(如重型辎重车队连续通行)或持续暴雨冲刷,桥墩结构失稳风险极高(概率>70%)。建议立即按预案加固。
标注者:曹冲。”
落款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凉棚下田垄间那短暂的、充满泥土芬芳的平静。刘理也看到了那张图纸和上面冰冷的分析,少年纯朴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随即也染上了凝重。他下意识地望向那座即将完工的、象征着联通与希望的石桥,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西侧那根巨大的桥墩上。烈日下,那桥墩的阴影,似乎陡然变得深邃而充满不详。
刘备缓缓收起图纸,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望向西侧那座此刻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雄伟、却已被冰冷的计算宣判了潜在死亡的石桥。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曹操(林风)那无孔不入的技术监控能力本能的反感与惊悸;有对这精准到冷酷的预警背后所代表的、超越经验与直觉的可怕力量的震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铅的悲哀。这份悲哀,并非针对一座桥的命运,而是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那图纸末尾清晰标注的“曹冲”二字之上,落在了那个在邺城格物院中,正以纯粹理性之刃,精准剖析世界、却不自知地参与着父辈冰冷铁幕构建的少年身上。
那图纸,如同一个冰冷的预言,也像一枚无声的炸弹,沉甸甸地压在刘备心头。它不仅指向一座桥的安危,更指向了未来道路上,那由冰冷计算与炽热人心交织而成的、深不可测的阴影鸿沟。曹冲的笔迹如同封印,将一道巨大的、由理性与隔阂构成的阴影,牢牢地钉在了石桥之下,也钉在了所有人心头。这“最优解”的警告,是救赎的开端,还是另一重无形壁垒的基石?答案,如同桥墩阴影下奔流的河水一般,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