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灰黄,连本该澄澈的秋日苍穹也被涂抹得浑浊不堪。铅灰色的浓烟,从铁炉堡地平线上密密麻麻耸立的烟囱群中喷涌而出,翻滚着、纠缠着,如同无数条狰狞的巨蟒,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天光。它们汇成厚重的烟云穹顶,低低地压在整座城市上空,将阳光滤成一种病态的、了无生机的昏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硫磺燃烧后的焦臭、劣质煤燃烧不完全的呛人煤灰味、不知名化学物质的酸涩,还有金属加工后挥之不去的铁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粗糙的砂砾,刮擦着喉咙与肺腑。
铁炉堡。这座名字本身就带着灼热与力量的帝国工业心脏,是寰宇帝国崛起最耀眼的勋章,也是它最触目惊心的伤疤。纵横交错、铺设着厚重铁轨的街道两侧,是连绵不绝、高耸而压抑的厂房。巨大的齿轮在钢铁骨架间缓慢而沉重地转动,发出连绵不绝、碾压神经的“咯吱——哐当”声,蒸汽机锤击打着通红的金属胚件,“咣!咣!咣!”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尖锐的汽笛声毫无预兆地撕裂空气,宣告着又一趟满载着煤、铁矿石或钢铁成品的列车驶入或离开这巨大的熔炉。这是一座永不停歇的钢铁森林,一座永不熄灭的火焰地狱。
沈墨站在“黑铁大道”的入口处,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深灰色长衫——这是他作为《帝国新声报》记者的标志性装束,刻意低调,便于融入。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形清瘦,面容带着长期伏案与缺乏光照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透过镜片,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幅巨大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工业图景。阳光艰难地穿透烟霾,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斑驳光影。他是工部侍郎沈括的侄孙,家族赋予了他接触新思想的机会,却并未赋予他养尊处优的资格。选择成为一名调查记者,是源于血液里那份对真相的执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被隐匿之物”的探究欲。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立刻让他喉头发痒,忍不住掩口低咳了几声,才迈步走入这片帝国的“荣耀之地”。
大道两旁并非只有冰冷的厂房。紧挨着那些喷吐烈焰与黑烟的巨人脚下,是低矮、拥挤、杂乱无章的棚户区。墙体大多是用废弃的砖石、歪斜的木板和锈蚀的铁皮胡乱拼凑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洗不净的煤灰。污水在泥泞不堪的狭窄巷道间随意横流,混合着垃圾腐烂的恶臭。几个穿着破烂棉袄、小脸乌黑的孩子蹲在一条近乎黑色的水沟边,用瓦片舀起粘稠的脏水,试图清洗他们同样乌黑的小手和脸上沾染的煤灰,水珠落下,只留下道道污浊的水痕。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倾倒污水,浑浊的液体泼在泥地里,很快渗入,只留下一片更深的、泛着油污光泽的印记。一扇歪斜的木门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沉闷而持久,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叶咳出来。
“给口吃的吧,老爷……” 一个须发花白、佝偻得几乎站不直的老者,裹着单薄的破棉絮,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向路过的沈墨伸出枯枝般的手,眼神浑浊而空洞,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沈墨停下脚步,默默地从怀里摸出几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铜钱,放在老者冰冷开裂的手掌中。老者没有道谢,只是用力攥紧了铜钱,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浓烟滚滚的天空。
远处,是帝国工业的象征——那根被称为“擎天柱”的巨型烟囱,它日夜不息地喷吐着帝国蒸腾的伟力,也像一根巨大的、插入大地的毒刺,将这淬炼与消耗的一切代价,无声地注入这片土地和依附其上的人们。
沈墨此行的目标,是位于城市西南角、远离主城区的“新星化工厂”。帝国科学院医学分院提交给科技伦理委员会的一份内部警示简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简报中提到,分院收治的、来自铁炉堡及周边矿区的严重呼吸道感染病人数量在近一年内激增了数倍。更令人忧心的是,一种以往效果显着的药物——青霉素,对其中部分被称为“黑肺症”的患者,治疗效果出现显着下降,甚至完全失效!简报结尾,一个冷峻的疑问直指核心:“工业化进程伴随的严重空气污染与水质恶化,是否正在削弱药物对抗疾病的基础?是否在催生新的、更难以战胜的病魔?”
这疑问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击中了沈墨的职业神经。身为沈括的侄孙,他比普通人更早接触到帝国科技前沿的成就与争议,也深知张机团队研发青霉素的艰辛与突破。如果连这“神药”的光芒都开始被工业的阴霾所遮蔽,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征兆?帝国在享受钢铁洪流带来的力量与繁荣时,是否也在无知无觉中为自己挖掘着坟墓?
“新星化工厂”的厂区被一圈高耸的、拉着铁丝网的砖墙严密包围。厂区内几栋巨大的厂房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巨大的管道在墙体间纵横交错,发出低沉的、持续的蒸汽嘶鸣。厂区上空,是更加浓稠、色彩诡异的烟雾,混杂着难以形容的化学气味,比主城区的煤灰味更加刺鼻,吸入一口,舌根都泛着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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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没有靠近正门,那里有穿着深蓝色制服、神色警惕的厂卫把守。他绕到工厂侧后方靠近“黑水河”的偏僻区域。这条河的名字如此贴切,河水粘稠、漆黑,如同流淌的柏油,在浑浊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不安的油膜光泽。河岸边寸草不生,堆积着各种工业废渣和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臭气。河面上,一根粗大的铁管从工厂高墙内伸出,如同巨兽的排泄口,正源源不断地向河中倾泻着冒着热气的、黄绿色的浑浊液体。液体冲入漆黑的河水,激起翻滚的泡沫,颜色变得更加诡异难辨,散发出的恶臭让沈墨胃里一阵翻腾。
他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凭借远处烟囱和厂房的轮廓作为参照,快速勾勒着暗管的位置、流向、周围环境特征。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作响,记录着每一个细节:管道的直径、排出口的隐蔽性、废液的流速和颜色变化、岸边的死寂与污染痕迹。这些画面和数据,将成为无声而有力的控诉。
正当他全神贯注记录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粗重喘息和剧烈咳嗽的人声由远及近。沈墨立刻警觉,迅速收起纸笔,闪身躲进一堆巨大的、散发着浓烈氨水味的废弃滤料桶后面。
几个穿着沾满各种污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工装的男人,正沿着河岸边的废渣堆艰难地走过来。他们步履蹒跚,佝偻着背,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扶着膝盖剧烈地咳嗽一阵。其中一人咳得尤其厉害,仿佛整个胸腔都在共鸣,最后甚至弯下腰,吐出一口带着暗红色血丝的浓痰。那痰液落在黑色的污泥上,触目惊心。
“咳咳……老杨头……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汉子喘息着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狗日的黑水河……狗日的化工厂!” 另一个满脸疲惫、胡子拉碴的男人狠狠啐了一口,目光怨毒地盯着那根排污的铁管,“老子在‘酸洗’车间干了五年,这肺……咳咳……早就跟破风箱一样了!现在喘口气都他娘的费劲!”
“省点力气吧,老周。”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些的,也忍不住咳嗽几声,声音透着绝望,“说这些顶个屁用?厂里管事的说了,我们得的这叫‘碳尘症’,是命,是老天爷收人!跟厂子没关系!想干就忍着,不干……后面有的是人排着队抢这口饭吃!”
“放他娘的屁!” 被叫做老周的男人激动起来,又是一阵猛咳,“什么命!就是这毒气!这黑水!还有那该死的‘亮粉’!咳咳……你看老杨头,最早就是在‘亮粉’车间干的!那才叫惨!身上烂,肺里烂!最后咳得……咳得……呕……呕……”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忍不住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亮粉”?沈墨心中猛地一凛。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听起来像是某种产品,但结合“烂”这个字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快别说了……” 蜡黄脸的汉子痛苦地摆摆手,声音微弱,“厂里下了死命令,在外头不准提‘那东西’……被抓到……工钱扣光不说……人怕是也要没了……走,快走……巡厂的狗腿子快过来了……”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
几个工友互相搀扶着,加快了些脚步,咳嗽声混杂着压抑的喘息,渐渐消失在废渣堆的另一头,只留下空气中更浓的绝望和那股刺鼻的混合臭气。沈墨从滤料桶后缓缓站起身,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碳尘症”……“亮粉”……这些词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这不仅仅是污染,这是系统性的、被刻意隐瞒的毒害!
三天后,沈墨的身影出现在铁炉堡最阴暗的角落——“煤渣窝棚区”。这里是真正的城市底层,是工业巨兽排泄物堆积而成的贫民窟。窝棚依着巨大的工业垃圾山搭建,层层叠叠,摇摇欲坠。空气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煤灰味,还混杂着刺鼻的酸腐、尿臊、霉烂和绝望的气息。
他费了些周折,才在老周工友隐晦的指引下,找到了老杨头的“家”。所谓的家,不过是垃圾山下用废弃油毡、破木板和几块锈铁皮勉强搭成的一个三角形窝棚,高度仅容人勉强弯腰进出。门口挂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帘,算是门。
沈墨掀开帘子,一股浓烈的腥臭、药味和伤口腐烂的气息混合着热烘烘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强忍着不适,弯腰钻了进去。
棚内昏暗得如同黄昏。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破洞透进些许微光,尘埃在光柱中疯狂飞舞。地面是泥泞的,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的、同样污黑的稻草。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蜷缩在稻草堆上,身上盖着几件破败不堪的棉絮和麻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