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宋府的后花园换了三茬花。
云袖站在廊下,望着月瑶踮着脚往屋檐下挂灯笼。她穿月白绣玉兰花的襦裙,腕子上系着银铃铛,一跑动便叮当作响。三年前那个只会甩绣绷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成唇红齿白的少女,连宋夫人见了都要夸:“我月瑶这模样,比画上的金陵十二钗还俊。”
可云袖知道,月瑶的“俊”里藏着几分懒。先生的《诗经》讲了半本,她只记住了“关关雎鸠”;绣活要云袖替她描样,读书要云袖替她抄录,连昨日里正要考校的《女诫》,也是云袖熬夜帮她誊写的。
“云袖!”月瑶跑过来,鬓角的银铃铛乱颤,“先生让我背《桃夭》,我背到‘灼灼其华’就卡壳了,你帮我接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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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袖接过她手里的《诗经》,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这书是先生送的,扉页写着“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她翻到《桃夭》那页,轻声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宜其室家!”月瑶拍着手笑,“对!就是这样!先生肯定夸我!”
云袖望着她雀跃的模样,喉结动了动。她想起昨夜在柴房抄书时,月光透过窗纸洒在纸上,把“宜其室家”四个字照得发亮。她抄得很慢,一笔一画,生怕墨迹洇开。抄完后,她把书藏在包袱皮里,压在枕头底下——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云袖,你念诗的时候,怎么不像平时那样结巴?”月瑶忽然凑近她,“你是不是……其实识字?”
云袖的手一抖,《诗经》差点掉在地上。她慌忙摇头:“我……我只是听先生念得多了。”
月瑶狐疑地盯着她:“那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云袖后退半步:“我……我手笨,写不好。”
“写嘛写嘛!”月瑶拽着她的袖子往厢房跑,“我给你拿纸笔!”
厢房的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墨汁还冒着热气。月瑶递来狼毫笔:“你就写个‘云’字,我娘说你的名字里有云。”
云袖握笔的手在抖。笔尖刚触到宣纸,墨汁就晕开一团。她想起高氏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时,用树枝在地上画:“云是天上走的,要舒展;袖是身上穿的,要利落。”可此刻,她的手像灌了铅,写出来的“云”歪歪扭扭,像团被踩烂的墨。
“你看你看!”月瑶笑得直不起腰,“原来你比我还不如!”
云袖慌忙把笔藏在身后:“我……我没认真学过。”
月瑶却突然安静下来。她盯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又看看云袖泛红的耳尖,轻声说:“云袖,你要是想学,我……我让先生教你。”
云袖猛地抬头。月瑶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你不是总说‘听得多’吗?先生今日要出门访友,我让他把你带上,你躲在马车里听。要是先生问起,我就说我赖着你,要你陪我读书!”
云袖的手指攥紧了衣角。她想起三日前在柴房抄书时,听见两个老妈子闲聊:“宋老爷要把月瑶许给顾家公子,那公子虽麻了脸,却是读书种子,去年刚中了秀才。”又想起月瑶昨日翻箱倒柜找绣样的模样:“我可不嫁那个麻子!我要嫁隔壁王公子,他长得比戏文里的公子还俊!”
“小姐……”她轻声说,“我不识字也没关系。”
“有关系!”月瑶急了,“你要是会读书,就能帮我绣花样上的题字,就能替我看账本,就能……就能陪我一辈子!”
云袖望着月瑶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高家庄的春枝姐。春枝姐嫁去邻村时,陪嫁只有两床旧被,却在出嫁前夜塞给她半块桂花糖:“云袖,你要好好的,别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月瑶手里的笔:“我……我试试。”
这日午后,宋老爷的马车停在巷口。
云袖缩在车帘后,听着外面的蝉鸣。月瑶坐在她身边,啃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先生今日要讲《孟子》,我昨儿偷翻了他的书,里面有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说是什么意思?”
云袖望着车外的青瓦白墙,轻声说:“大概是说,人穷的时候要有志气,富的时候不能骄傲。”
月瑶歪着脑袋:“你咋知道的?”
云袖攥紧包袱皮:“我……我猜的。”
马车停在顾府门前。宋老爷掀开车帘,见月瑶正扒着车窗看街边的糖画摊,云袖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便笑着说:“月瑶,你且等等,我去会会顾公子。”
月瑶应了一声,却拉着云袖的手跳下车:“云袖,你去糖画摊买个凤凰,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