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因问:“方才说到各处义?塾受田庄的?供养。我记得你父亲说过?,你名下几个庄子,虽日常是?你哥哥在管辖,但究竟的?做法,其实还是?你自己来吩咐处置。比如历年?春耕前,要种植的?米粮果木种类,放养的?禽畜鱼虾数量,旱田水田高岗低陇的?分?配,乃至于用哪些种苗、间作轮种茬数,都?是?你确定了告诉你哥哥,再叫庄子上一一照数实施,收成时再一一计数了入库?”章回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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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笑道:“这就有些意?思。顾塘家里,虽说向来都?有庄田农事的?记录造册,总归了来,都?不如你这些详细。是?怎么会想到要弄成这个样子?且我看?你父亲拿来的?那几个册子,记载的?外番作物收成、水肥之类,一年?年?数字也是?整整齐齐。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名目,我记着有一条,是?每样新种,都?辟出一定亩数只用农妇耕作伺弄。这又?是?从哪里想来的??”
章回笑道:“若说这个,只是?小?时候读书勾出来的?一点念想。当年?读杜诗,读到‘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一句,心想庄子上也有几户人家丁男不足,当家的?妇人却是?能干的?,就连春香婆婆也常说不可小?看?了他们。也有一等就是?缺乏劳力,不能完租,反要额外照拂接济。只是?这接济的?数量,丰年?荒年?来去?却大;种这种那,收成也没一定的?准数。我便索性让每个庄子辟出上中下等各十几二十亩田来,只给这样的?人家去?种,不与别?的?佃户同列,收成多少也不与庄头年?终上缴的?总数考评相?干;二则,只用妇人伺弄田土,也能看?一看?不同的?种苗作物真正耗费了多少人力,出产又?足够养活多少人口。”
林如海点一点头:“确也是?小?人儿家的?道理,这倒也罢了。别?的?田土佃户,耕作放养的?细目,又?是?怎么一味弄到那等琐碎的??”就见?章回脸上有些古怪,仿佛尴尬,又?仿佛羞臊,不知道想的?什么。林如海笑道:“这里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么?”
章回方答道:“也不是?不能说。还是?四五岁时,因看?圣人书上说格物致知,便去?问父亲何为格物、如何格物、何物可格,怎么不见?他格物,见?祖父、曾祖日常格物。父亲就带了去?庄子上,指着说田野地头、草树荣枯、鸟飞虫匿,凡耳闻目睹一切之物,寻常皆可格也,行为皆是?格也,格之必得理也。只是?其理真正精深细微之处,非大智慧不能行,非大毅力不可见?。我这等浮夸小?儿,虽视而不能见?,虽听而不能闻,虽想必不能为,就不论天?下之大,便眼前区区一座农庄也难尽知毫末,还敢大言不见?亲长格物。我吃了父亲激将法,心想必定要格出来与他瞧瞧,又?因做不到长年?累月亲身稼穑,就弄出这样的?法儿,总归田土之中凡事大概都?能在心,不怕被父亲一语问倒。”
林如海闻之大笑,抚掌道:“不愧是?仰之,这样教你格物;也偏偏是?你,性子里一股子憨直,又?多少年?固执如此。”笑一阵,方又?问道:“只是?我看?你那些作物考的?总论,虽历经数年?乃至十年?的?试验,仍旧不能结论,更说不敢推而广之——怎么就作这样的?谨慎之语?”
章回笑道:“因为毕竟只在自家庄田上试过?,再远也就是?姑祖母的?庄田,让象表弟和我一起试着玩地也弄了二三十亩。别?的?地方,田土风水一应不知,便不知道是?否适宜、能作推广,除非亲眼看?过?、亲身试过?,才敢言论一二。说到底,土地是?农人的?根本。我自家固然赖祖宗恩德,广有田土,族中人口虽多,总不愁吃穿住用;凭我再怎么胡闹,弄出些前所未有的?动静来,也绝不至于一二年?间就受困断顿。父亲也是?因此才容许我依心意?施为。若放到普通农家,漫说家里未必有三五个月的?余粮,便是?有二三年?存粮的?,让他们改一下老做法,都?能说是?赌命了。就是?我们自家的?庄子,每年?还要算好稻麦耕种的?必要亩数,保证了基本产出,剩下的?才敢作别?的?使用。只不过?这两年?种那些番薯番芋番瓜之类,产量实在丰盛,且还算容易储存,口粮这一块上头无忧了,这才慢慢试验起其他的?东西来。”
林如海听了,缓缓点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个见?识,不急躁求成,真正体贴到农人百姓的?心胸。”又?问他倘若真要推而广之,需要考查当地哪些事项,分?作几步施行,并一些应急补救的?措施方略。章回一一答了。林如海方道:“怀英今日之所答,都?从你日常所为之中来。不论是?一桩桩一件件实在做的?事情?,还是?做这些事情?时的?最初本心,都?清清楚楚,全无半点不可对人言处。君子贵诚,择善固执,其行一也。则今日当我之面言谈如此,异日当他人之面也当如此。”
章回先还在为林如海称他表字愣神,旋即猛地醒悟,知晓林如海言下所指正是?召试陛见?。他得中榜眼,已依常例授编修,不日即入翰林行走。他也知自己年?纪尚轻,经历太浅,不便立时外任,更不宜担当主官,不过?指望藉编书修史之便,广览古今宇宙,深究天?人万方,谋立一家之学。如今得林如海一番预演,大约不多时日便会有圣人召试,召试之后前程如何,却不在自家预计之中。再想到父亲章望早托林如海呈递的?农田作物考,并今日问答,恐怕已经意?在其中,自己更当早作预备——思及此处,一时就心浮意?动,口燥神焦。眨眼惊觉,章回忙强作按捺,退开一步,向如海翻身叩拜,口中道:“侄儿叩谢伯父指点。”又?拜一拜,道:“学生多谢老师成全。”
林如海见?他领悟,心中慰然,坐着受了他的?礼,方命他起身,笑道:“你自家小?辈,照拂你原属我分?内之事,不必多言。至于今后之事……虽则各有度算,还要看?你自己的?缘法造化?。再者,也要等你父亲上京之后,再细细盘磨,并不急在这三五个月时间。”章回应了。
大事议定,林如海方问章回今日行程,这一日同谁出去?,与谁见?面,做了什么,说了哪些事情?,等等。才问,不等章回一一答说,又?笑自己多心,道:“你们虽都?年?轻,玩乐自有分?寸,其实竟不必我问。”
章回便说了贾琏等聚会之事。提及宝玉因烫伤在家养病,未曾得来,林如海随口问:“这是?怎么伤的??怎么这般不小?心?烫的?可还严重?”然而偶一抬眼,瞥见?章回神色,就知道事有蹊跷,不由正坐起身。只听章回说:“伤情?尚可。据说是?他兄弟不知怎么失手打翻了烛台。幸而没伤到颜面要害处,但颈背一片烫伤不小?,需要仔细养着。下旬他生日,宴饮戏文之类竟也一概都?省了。”
林如海既觉不对,细辨章回言语,稍作沉吟,问他:“此事你怎么看??”
章回也细审林如海神色,又?斟酌片刻,方答:“恐季孙之忧,不在颛顼。”
林如海面上顿时凛然,继而和缓,问:“怎么说?”
章回道:“先不论曲直是?非,只这件事而论,第一本是?兄弟间秘事,究竟不能出一室一房,却在家门族眷中议论,十数天?未能禁绝,进而流传至亲戚故友。荣府世家大族,行止约束如此无力,是?不应当。第二,世人固然多有探听阴私,口耳谣传,三人成虎,但薛文龙席上一句却也有理。空穴来风,朽株易蠹。便是?并无真事,也要细查此番言论兴起根源。三者,今天?席上薛文龙是?公然说出以弟害兄的?话,便如此,贾琏、冯紫英等也只说小?孩子无心作恶,或有心害人不该如此明火执仗,却没有一个说他兄弟原本和睦。何况薛文龙在外面虽有呆名,也是?众人皆知的?直肚肠,可见?有些事情?早为人知晓。不过?平时隐而未发罢了。如此,则前面所说空穴来风,是?有其因。见?微知萌,其中之事,也就大概有数了。”
林如海闻言,先点头,复叹气,只道:“大家大族,丁口繁多。口舌之禁松弛,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纵是?有心整顿,未必能事事料理妥当。只是?也如你所说,外人不知内里究竟,单看?表征,所有揣摩推断,还是?从此上头来。亲戚世交,尚有一二可分?辨处;倘若素不相?识者,岂有不由此思想的??如此贻笑人前,徒增讥诮——可气,可恨,可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