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铁心咬着嘴唇正欲说话,却见洪范泰然接过,端着碗便往矿工们扎堆蹲坐的地方走去。
东西她固然是不可能吃得下,但心下一横人还是跟了过去。
饶是出井的人群聚在风口,空气中依然有浓烈的酸臭味。
沈铁心见洪范往几位老年矿工的圈子边蹲下,便锁紧眉头站在三四米外——好在没有人胆敢抬头瞧她的脸,所以也见不着她的嫌恶表情。
两位贵人打断了人群本来惬意的用饭时光,哪怕洪范尽量和颜悦色,依然只能得到些拘谨简短的应付话。
几轮无效问答后沈铁心渐觉不耐,突地听到洪范换了种未曾听过的方言,只几句话便让满脸炭黑的一群汉子先开笑颜再开话匣。
“我们都是淮阳国逃过来的流民,我四年前来,他两年前来,这矿里三四成人手都是我们这样的。”
沈铁心意识到方才洪范说的是淮阳国的方言。
“最吓人的一回是有次晚上运货出山,我们被狼群围住,那畜牲的绿眼睛像珠子亮得吓人,后来是大伙一起用柴刀使劲敲车厢板才吓退了它们。”
沈铁心想到自己这辈子只见过狗,还未见过狼。
“要说不满意主要是屋子太潮。现在的住处都是用木头杆子搭个架,上面铺上草当屋顶,四周围上泥巴墙,铺个木板就是床,活像是在躺棺材板。有时睡到半夜觉得腰背上凉飕,手一摸便能抓出条长虫。”
沈铁心自牙关间抽了口凉气。
“开矿哪能不死人,矿里隔几个月就难免死人。冒顶(岩层崩塌)、煤气(瓦斯)、透水(地下水通过裂隙涌出淹没矿井)、岩爆(冲击地压,积累的内部应力让岩石爆裂射出),遇着了就万难活命。
好在井下还有窑猪——窑猪就是老鼠。它们经常偷吃挂在柱子上的饭菜,但咱们不仅没人恼,还每顿都专门给它们留点剩的。因为窑猪比人聪明,一旦有透水、岩爆之类的祸事要来了,它们就会发狂乱跑,两月前隔壁铁矿里冒顶,三个后生就是靠这个躲过一劫……”
沈铁心第一次听说老鼠居然还有用处。
如是闲聊两刻钟,洪范将陶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净,起身与乌面们拜别,示意邓贤不必再跟。
往回的路上,沈铁心静静跟了半程,突然抬头发问。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的?”
“什么?”
洪范一愣。
“你是星君,喜欢数术又勤于练武,都颇有结果——这些是老祖宗告诉我的——但一个人做每样事情都要花功夫,你又怎么知道这么多民生、开矿的事,还会说他们的方言?”
沈铁心一口气说了个长句,话语间带着倔强。
“你说这些啊……”
洪范恍然。
“其实很多事不用刻意学,走过万里路便自然知道——去年九月到今年三月我一直待在淮阳国安民郡,耳濡目染就会了当地的方言,而前后打了一年老仗,多次强攻城池不免要挖地掘墙,是以懂了不少土工作业的知识。”
他怅然而笑,止住了话头。
“这个矿看到这里,你刚刚没吃午饭,先歇息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再去看铁矿。”
话说完,洪范转身离开。
沈铁心被扶上马车,任由灵犀给自己换下沾满了尘灰的衣裙。
矮几上已摆满了新热的精致佳肴。
她看着又想起去年的三日宴。
那是莺飞草长的四月,温热的鲜血洒在两个人身间。
如今光阴隔年,一人已轻装而前踏过邈远山川,另一人却踽踽独行离不开原点。
沈铁心如是想着,委屈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