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7 有啥好事

买活 御井烹香 3316 字 1个月前

这一家人之间,有话不能直说,还得绕个弯子来揣度人心,也就难怪陈主任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了,他平时为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在差事上极其巴结——也是为了那点加班费,经常就睡在厂子里不回家,这么熬灯点蜡的卖命,自己连一个烟斗舍不得买,也不敢抽烟,钱都给家里了,自己连这点零花也没有,到了家中,又是如此的境况,便是现在一切平安,大家至少都能吃饱穿暖,但一想到将来,又怎么由不得他满面愁容呢?

唉,中年人喜欢叹气,大抵都是有缘故的,陈主任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又去翻看原稿,陈太太本来还要和他好好计较一下几个孩子的前途,向他发泄发泄几个孩子大了之后,食量上涨的不快,见他低头看书,便咽下了话头,好奇地伸过头去,道,“你这又是把什么书带回来了——”

陈家别的不说,书的确是不缺的,印刷厂再是怎么先进,也难免有印刷错漏的时候,这些残次品一大部分都是送去销毁做纸浆,但员工拿个一两本回家自己看,也没人说什么。陈太太认得拼音,偶尔也会拿起一两本来解闷,又见这书上似乎是图画为主,早就十分好奇,伸头一看,‘呀’地惊叫了一声,往后一跳,皱眉道,“这是什么妖里怪气的书!老陈,你昏头了!你自己偷看就算了,还敢带回家来!被孩子们看到怎么办!”

说着,她忙担惊受怕地看了屋外一眼,压低了声音,“你要死了!这么活灵活现的——还是西洋人画的?!你这是哪里搞来的?还不快收好!被别人发现了,要治你的罪呢!”

陈主任见她果然也是这个想法,心下也是更加慎重,暗道,“张祭司一向是最好最聪明的人,怎会想不到这画稿在我们买人……不对,不止买人,在我们全华夏看来有多出格了……这比一般的春画儿还来得……怎么说呢,直白呢!他们西洋人画图,本就是颇有肉感,和我们华人喜欢的写意不一样,画这些什么原人,瞧着怪肉麻的!我们印刷厂如何敢印这个!张祭司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呢?”

自然了,心里虽然如此想,但面上他可不会轻易展露破绽,让陈太太抓到他的痛脚,因皱眉道,“你在胡说什么,这是经文的配图——不是知识教,不是知识教!”

陈太太的眼睛越发瞪大了,等他这么一说,方才略略平复下来,陈主任解释道,“是移鼠会用的经文!他们大概是眼馋我们知识教的教材,做得简明,又配了精美的插图,好卖得很,便也想编撰一套配图的简易经文,只是你也知道,这图画不比活字印刷,能印的好的厂子没几家,便找了我们厂子这里来,想叫我们来印些,他们带回家乡去传教用。”

“我说呢,这知识教的经文要是这么、这么……我以后再不敢去他们开的课了!”

陈太太红了脸,往地下虚啐了一口,话是这么说,却又还是好奇地伸着脖子,眺望着陈主任手里的稿子,陈主任警觉起来,‘啪’地合拢书本,不叫她再看。陈太太刚才回过神来,想到孩子们,这会是真的被想象触动恼了,接着严厉说道,“也再不许孩子们接近知识教的教士了!”

陈主任听她这么一说,心中一动,自以为自己是明白过来了:“正是了,知识教用这种精美的图画教材,传教多受欢迎,我们印厂是最知道的。移鼠会的人想要效仿,这是拦不住的,或许,张教士是想着,与其让他们自己找人,不如我们来帮着出一本,钱也被我们印厂赚了,这书册又是如此粗俗,华夏这里的正经人,哪个看了这样的经文会信教的?倒是一石二鸟,又延缓了他们在吕宋这里传教的脚步了。如今,移鼠会在本地的教士都到知识教里来了,那些新来的教士不懂得人情,直接把老眼光带过来,殊不知这钱怕是要白花了,指不定真得把书带回老家去用了呢。”

实际上,张坚信一开始和他说的,就是这经文要运送回欧罗巴去卖的,只是陈主任自己不信,认为这是托词,如今绕了两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结论,但自以为是把逻辑给理顺了,方才安心了些,不免又想道,“这洋番也真是野蛮得很,不要面孔!哪有什么正经的教派,开篇就是两个人光脱脱的,嗯,洋番的教派不正经,以后可不能让孩子们沾边,一点边儿都不行。”

他当然并不知道,此时的正经经文插画也绝不会如此丰富地描绘人体形象的,只是被种下了对教派的偏见,陈主任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翻看原稿,觑着陈太太不注意就翻两页,很快看完了全部:倒也没有什么过于露骨的东西,如春图那样真个办事了的,那的确没有。但三不五时便有些穿着过于清凉,搔首弄姿的女子出现在插画中,有一股子欲遮还露、欲语还休的感觉,这还没怎么样,却比真个怎么样了还要逗引人呢。陈主任孩子都生了五六个了,犹自如此,若是毛头小子,怕不是要满头大汗,如痴如狂起来了?

真不知道是找的哪个画师!如此深得三昧,此人怕不是专画秘戏图的!

好不容易看完原稿,他把书一掩,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沉静心思,思忖起来了:这个活,除了最开始那原人画像之外,没有什么太露骨的,似乎是可以接,便是那原人的画像,也是有典故的,不得不画成那样,因为彼时彼人了无羞耻之心。实在要说的话,是可以印的,不算是真的触犯了什么忌讳,但陈主任要考虑接下这单的麻烦和收益——麻烦,那太多了,第一这毕竟是移鼠会的经文,比较敏感,第二,这毕竟也比一般知识印刷厂做的单子要过露得多了,如果上头大祭司们要追究,是有得来责怪他的。

事实上,陈主任也能隐隐感觉到张祭司和大祭司之间的疏远,这些洋番因为出身的国籍和教派不同,彼此似乎也抱团得厉害,平时不要紧,这和他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接了这一单,就有点儿不好说了,仿佛已经选边站了似的,大祭司动不了张祭司,会不会顺手辞退自己可不好说。

陈主任这样的家累,使得他必然是最肯干也最怕被辞退的那一类人。拒绝张坚信,对他来说是最保险的措施——然而,正因为陈主任有这么一大家子的孩子要顾,他也实在是缺钱啊。老大这都十四岁了,再十年就能成亲,他虽然不是陈主任亲生的孩子,是他大哥的孩子,但从五六岁养到这么大,也和亲生的差不多了,他成亲时,陈主任哪能不给点资助,可钱从哪里来?如今也就是个吃喝不愁罢了,倘若一直是这个收入,到时候,想要从老婆子那里扣点积蓄给老大,那是做梦!

他们家这十几个孩子里,二人亲生的只有六个,其余都是因父母陆续过世,被收养来的亲戚故交之子。陈主任和妻子是从绍兴过来的,绍兴发天花的时候,他大哥去世了,留了一儿一女,大嫂守不住改嫁了,孩子自然归他家照管,这就接过了一个担子。后来小舅子一家在河边干活,发了山洪……妻子娘家那边的三个孩子也收养来了。

又有陈主任进学时的好友一家,遭了匪乱,只剩下被老妈妈抱着藏在米缸里的小孩儿,这两家是通家好友,陈太太也说,虱子多了不愁,孩子养不养的也就是一口饭,就这样,小老七还在襁褓之间就被抱进来了,他们夫妻这些年来为了拉扯这些孩子,没少吃苦,还是陈先生因为会算数能做账房,听人说福建道的日子过得好,经曾经通信的笔友王举人介绍,南下到买地求职,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现在至少是能吃得饱饭了——但问题也是接踵而至,孩子逐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都是从小看大的,都和亲生的一般,哪有帮这个不帮那个的道理呢?

或许,也是因为洞悉了自己的困境和愿望,张祭司才会找他来开这个口吧,陈主任不禁苦笑起来,在心中反复地回味着,比较着祭司们的一举一动,分析着张祭司、莫祭司和马祭司他们的前景。张祭司有希望当上大祭司吗?他和他的那帮兄弟,心的确是很齐的,的确要比莫祭司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更靠谱得多……

富贵险中求,拼了!

拼了?

可……